文史记忆丨寻访田间故居:后海北沿38号
【编者按】“小邹鲁”金华,文化资源丰富、地位独特。为充分挖掘、展现这一丰富的资源,提升浙中生态廊道的文化内涵,金华市政协文史委联手市社科联、市方志办、市文物局、市档案局、市婺文化研究会和金报全媒体中心、金华晚报、浙江新闻客户端、金华之声共同推出“文史记忆”,寻找八婺共建共融共享共赢的文化力量。
难得到京不去看看相识几十年的挚友与老师,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哪根筋无意中碰了下,竟然决意要去宋庆龄故居附近,寻找失联三十多年的一个小四合院。
11月的京城早上寒意已浓。4日6点半,薄雾迷蒙,走出安德里北街小宾馆没多远,老天不敬老,下小雨,只得返回。
次日蓝天白云。上午10点半有事,此前空档,再去找找。铖涛告诉我去北海1.5公里,不远。轻装出发,从安德里北街左拐到六铺坑二巷,与匆匆的上班族及小学生像沙丁鱼穿行于麻麻密密的车子空隙,一直往南来到安德路,七老八十的气喘吁吁。有人说,找宋庆龄故居得右拐沿安德路一直往西,过德胜门再……再得我懵了,这哪是1.5公里?唉,谁叫找这个小四合院呢?倘若在旧城改造中改掉了,那不白折腾么!时间不允许,拦下的士,左转右拐把我拉到德胜内大街的德胜桥头说,您下去自己找吧,对不起!
诗人田间
在西海南沿往前行,看到了宋庆龄故居指示牌左拐,向北走看见了后海北沿,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来到宋庆龄故居大门口,悬着的心坐实了,我要找的小四合院就在这附近。后海镶着电影般华丽的金边。幸好奇形怪状的高楼没有疯一般地在此拔地而起,这里处女地似的没有一丁点城市日新月异的令人慌张陌生。许多在大染缸里浸泡太久的记忆涌上脑海,突然间记起要找的小四合院是38号——往前走没错,向左转没错,进入胡同似曾相识——没错。看到后海北沿52号门牌,过了,怎么是甘露胡同?于是往后找,又往前找,怪了,找来找去不见38号。问了好几个行人,都说不知道,最后看到两位穿黑色制装的又问,回答见过37号39号,不知道38号在哪!怎么回事?此处没有一丁点的大拆大建,飞又飞不走,藏也藏不起,怎么会找不到?
不死心,退回胡同口重新找。右侧有个巴掌大的小摊,摆着老酸奶,要一瓶。请问后海北沿38号在哪?有个上年纪妇女应答: 在后边——有人住着呐!您咋知道?住这里几十年了,咋不知道!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急忙吸完酸奶。引个路好吗?她点点头,把披着的外衣穿好,带我转两个小小右弯止步说: 斜对面停着几辆小车的就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断断想不到后海北沿后面,还有一段平行的后海北沿!很窄,正在施工,不知修下水道还是修路面。
往前二十来米就是38号!两扇红漆小台门,只多了一副春联; 门当上有“诗”“风”两字,特切合主人身份,不知是原有的,还是后加的;门口立着一大一小两棵歪脖子榆树无动于衷,不认识我; 一长溜倒座,加了几个装不锈钢栅的小窗,墙体还是以前的灰砖。门紧闭,我扣动门环并高声喊了多次也没反映。身后机声哒哒正在切割水泥路面,想等个间隙也等不到。无奈去敲倒座的小窗,此刻有人在38号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我赶忙上前问,这是田间家吗?她说正是。我说我是浙江来的,三十多年前曾几次到此。她说她是田间儿媳妇。我又问起田间夫人,她说婆婆健在,这几天身体不适住医院了,先生陪着。
她带我走进院子说,她先生在此住了六十多年啦!这房子是他爸1950年用2000元稿费买下的。
后海北沿38号大门
小四合院静悄悄坐北朝南偏西,距宋庆龄故居东百来米。后海西岸、南岸、东岸不远处,有郭沫若故居、老舍故居及鲁迅博物馆、徐悲鸿纪念馆等。我称38号为小四合院,因为除上房明间稍宽,其他房子开间都很窄,绝对不足3米,一层,估计建筑面积不会超过250平方米。与左邻右舍房屋一个样,灰灰的,又矮又小,相当破旧了。不同的是其他房屋多住着外地人,38号仍旧住着田间的家人。
南面五间倒座,是儿子媳妇的住房,原有一间餐厅,1984年我与三位东阳老乡曾应田间之邀在此喝酒,还为我们杀了一只老母鸡。北面五间上房,中间三间是田间生前与夫人的卧室、起居室,两端耳房是书库。东边左厢房三间,安排了厨房等功能。
西边小小的右厢房三间,是诗人生前工作室。记得当年进门赫然入目是我们东阳老乡杜承茂画的水黑鲶鱼图。田间戴着便帽,穿着黑色呢质中山装和米色风衣,腰杆儿笔挺,风纪扣严严实实,一派军人气质而不是浪漫诗人模样。他说他有不少名人字画,但很少挂出来,杜同志的鲶鱼挂了,因为上面有江南水乡的色彩与韵味。小小的写字台放在门左手,个子不高不大的田间选择面北而坐。记得当时还拿出一块长约40厘米、直径约10多厘米的玉根,晶莹剔透,很沉,局部带皮,田间说是他访问朝鲜时金日成将军送的,不知你们东阳雕刻艺人能不能帮助雕上《赶车传》主人翁身影……
我很想进西厢房看看。回答是婆婆亲自掌管钥匙,进不了; 公公去世三十多年了,婆婆坚持保持原样,一点没动。
这是一座清代的四合院建筑,距宋庆龄故居隔壁溥仪父亲醇亲王府特别近,是当年王府大管家住的,平头百姓,没有什么彩绘、木雕、砖雕之类装饰。进门迎面利用东厢房山墙为照壁,正中镶嵌着约50厘米见方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着田间手书的四句诗:
“滹沱河上柳,高枝悬北斗。军民一家人,鱼水情不朽。”
一片阳光照在院子的西厢房,数杆翠绿的竹子与好多花木都是田间亲自种的。西边有株月季,枝枝蔓蔓爬上了西厢房屋顶; 东边有棵核桃树,主杆坚挺而歪斜,据说也是田间种的,稀疏的枝条上挂着几片枯叶与几个干瘪的果子; 院子上方中间,用三块方整石支撑着一口看不清质地的大缸; 四周房檐下,有大小花盆和破旧门窗及杂物; 院子地面凹凸,不同材料用不同的色彩、形状、质地,显示着不同的资历。
上房门窗紧闭,不知道内部摆设有没有变。田家媳妇将我引进倒座明间,四座散乱地堆放着练习书法的纸张。这好像应该是她俩口子的起居室。她姓甄,眉清目秀,不胖不瘦,身穿睡衣似的淡灰绒上衣和红色绒裤。她拨通丈夫电话,告诉他来了一个浙江人。她把电话给我,我跟他先生说,我姓洪,三十多年前多次到过你们家。他说记得记得。我说能不能跟你妈说几句话?他说刚刚睡着。我急忙说那不打扰了,我给你妈写几句话在信纸上吧,麻烦你带去。
西厢房田间工作室外
其实我对田间夫人了解不多,只知她姓葛名文,是小说家。网上显示:葛文(1921—),历任《冀晋日报》记者,中共雁北灵丘四区区委书记,中共浑源县委宣传部部长,张家口市图书馆馆长,河北省作家协会专职作家,河北省文联委员。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乡村新话》《一封信》《大风沙里的田间》等著作。
葛文老师也曾与我通过几次信,毛笔行书,满纸娟秀。
200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在出版的“百年百种优秀中国图书”——《给战斗者》中,小传写着:“田间 (1916-1985),原名童天鉴,安徽省无为人。1934年加入中国左翼外家联盟。曾任《每月诗歌》主编,出版诗集《未明集》《中国牧歌》《中国——农村的故事》等,抗日战争爆发后写下抗战诗篇《给战斗者》。1938年到延安,参加发起街头诗运动,被誉为“时代的鼓手”。1943至1949年间创作了表现农民在党的领导下翻身求解放的叙事诗《赶车传》《戌冠秀》《一杆红旗》等。”
田间与柯仲平等人,当年在延安发起“街头诗”运动,影响巨大。《写在<给战斗者>的末页》一稿中,他写了:“一九三八年八月七日,延安城内,大街小巷,墙头和城墙上,张贴起一首首的街头诗。……确实有很多拿红缨枪的自卫军,站在墙边读诗。……当时延安的诗人们,就以这一天叫做‘街头诗歌运动日’。 我很幸运,也参加了这个运动。《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毛泽东同志》《一个义勇军》《呵,游击司令》等,都是这一次写的。……(我)是发起人和坚持人之一。……街头诗的形式,并不是哪一个诗人能够创造的。它是人民集体的创作。”
田间女儿田春生2016年在《光明日报》发表回忆文章,写到父亲应邀参加在中南海举行的中国共产党成立35周年大会,毛主席与田间亲切交谈。在谈到抗战时期延安的“街头诗运动”时,毛主席说:“你们搞的‘街头诗’运动影响很大,各解放区都写‘街头诗’,对革命起了很大作用,文艺配合革命是我们的光荣传统……”
其中家喻户晓的“街头诗”《假使我们不去打仗》,通俗易懂,质朴有力,语气急促,含蓄而深刻,字字如击鼓,传遍全国,至今读起来还是原汁原味的: “假如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 /‘看/这是奴隶! ’”
照壁上镌刻的田间手书
我是建筑师,喜欢读莎士比亚、雪莱、艾青等人的诗歌。然而由于本职工作烦忙,出现过多年疏远。我平生偏爱读得懂的诗,也写写让人看得懂的诗,并且特别赞赏田间对于诗歌创作的一些观点。如:
“我想,时代既然不断地在前进,我们就要不断地写新的诗!”
“我们是为真理歌唱,不是为事实简单地照一个相。”
“我总觉得(新诗)不能完全上群众之口,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我们不要只记得过去,更要紧的是前进,和人民、和生活一同前进,并要努力做新时代底主人!”
“飞机在天上飞行,是有航线的;瀑布从高崖上倾下,是依靠岩壁的。”等等。
因此常常想到田间。一首他人的《怀念》道出了我的心声。这样写的:“黑夜/怀念着黎明//雨天/怀念着太阳//混乱的日子里,我呵/怀念着你——擂鼓的诗人。”
这首诗是三十多年前田间夫人葛文用复印件送给我的。她在诗稿下面注了两行字:“大约写于1947年冬或1948年春,发表在南京日报‘南园’。这首诗是在田间遗稿中发现的,不知那位同志抄给他的,今抄给你,以兹纪念。”
记得那是1983年元宵节,我的校友、诗人东方涛谋划在我们老家东阳办一个“诗歌朗诵会”,拉我参与筹办。他请来著名诗人田间,由军旅诗人叶晓山陪同到达; 我请来著名小说家张抗抗,由她妈妈、浙江少儿出版社编辑朱为先陪同到达。朗诵会因此很上档次,特别隆重。我们陪同佳宾参观东阳木雕与竹编,参观李宅、许宅等盛大灯会,参加樟村公社群众诗会。他们觉得极为精美,乃稀世之珍,很是激动。张抗抗回去写了散文《东阳三日》,田间在东阳写下《狂欢》一诗——
“(一)盛大的节日/万众的狂欢/龙腾虎跃/争芳斗妍/看吧/四方灯火/照着东阳笑颜//(二)赤红的灯海/火红的大川/无限光热/燃在胸间/试看多少火柱/舞得天转地翻//(三)光之奔流呀/春之花枝呀/冲天炮响/动地管弦/使我张开双臂/高呼人民万岁//(四)巨龙在火中悬/巨树在灯中飞/人民之心/何以比美/纵有天才歌手/怎能把它描绘//(五)吉祥的歌鸟/绕着东阳转/粒粒火种/阵阵春雷/唤起能工巧匠/同造山乡新宫殿//(六)呵/花灯千奇百巧/呵/金龙千串万串/世界少有/哪里去看/祝愿大众歌手/化作四化雷电//(七)盛大的节日/万众的狂欢/春开红枝/岁回绿野/我们就是火、火焰/我们就是世上仙//(八)世上哪有此春色/返老还童把我牵/世上哪有此春色/ 万紫千红金不换/感谢东阳情万担/赠我歌海与灯山!”
自此我与田间成了忘年交,通了好多信。1983年3月收到田间第一封信,上面有应乃尔让我寄去请他向《诗刊》推荐稿子一事,他写了诗刊社有回复,“继续努力吧”。4月某日第二封信上他写到,“关于诗,我以为都可在业余时练笔,并可多读点,发表与否,且不管。”此外还写到他家有几间房子,北京房管局说倾斜了,可能要倒塌,应“揭顶”大修。田间认为又费钱,又费时,想请我这个工程师有便帮助看看。1984年通两次信,其中10月一次写到他“腰疼”了。1985年四封,每封都写到玉根雕刻一事。其中5月10日一封写到:“我在病中,胸部疼痛。准备住几天医院。……至于玉根雕,我知道,实在勉为其难了,不过请转光正同志,不必过于留意,即便有……”想不到这是他的绝笔!
诗人田间写给作者的信
后来陆光正将雕好的玉根交我送到北京。此时田间已经去世好几个月,葛文没有半点责怪之意,陪我捧到西厢房,在田间遗像前放好。我仰望着他骨感硬朗的脸庞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觉潸然泪下。我感到这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人家的事情。
当年我曾写了一篇回忆田间的小文章,寄葛文看了觉得好,提了几点小意见,但我没拿去发表,因为觉得对田间的解读还得深透些。
《给战斗者》,表达了人民反抗侵略的决心,鼓舞了人民的战斗意志,是当时公认的优秀政治抒情诗。时至今日捧读,仍然令人热血澎湃。
在第一节他写了:“光荣的名字/——人民!/人民呵,/站在芦沟桥 /迎看狂风,/吹起冲锋号;/人民呵,/在辽阔的大地之上,/巨人似的 /雄伟地站起!”最后一节几乎家喻户晓:“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 /要温暖,/要明亮”。
关于这首写于1937年的力作,据传,艾青看了墨迹未干的诗稿兴奋不已,叫田间“赶快送给胡风主编的《十月》,你就是第一个喊出民
族革命的战争的诗人!”
胡风赞赏田间敏锐的感觉力和奔放的想象力,又较少“革命诗歌”概念化和口号化的通病。
该诗发表后,闻一多亲自登台朗诵,并发表评论:“摆脱了一切诗艺的传统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饰,不抚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着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乐,用最高限度的热与力活着,在这片大地上。”而且写了,“一字字打入你耳中,打在你的心中”。他誉称田间是“擂鼓诗人”,“时代的鼓手”。
田间夫人葛文给作者的信
茅盾先生也写过评论,称其“完全摆脱新诗已有的形式的束缚,这是很可贵的。”
前些年诗人郁葱在讨论“抗战文学”中高度评价:“……真正写作于当时的、直接作用于那场战争的、后来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在冀中
这一带,只有田间创作的诗歌。”
1942年毛主席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田间响应《讲话》号召,先后完成了《戎冠秀》《亲爱的土地》与《铁的子弟兵》等长诗,尤其是1946年创作完成的长篇叙事诗《赶车传》,通过贫农石不烂的命运反映中国农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争取解放的斗争,是一部气势壮阔的杰作。
诗人尧山壁2012年在回忆文章中写到:“中国新诗的天空,一弯新月,三星高照,群星灿烂。三星者臧克家、艾青、田间。三星高照的气象一直持续了半个世纪。三星高照又非三足鼎立,不同时代交互领先。”尧山壁认为“田诗火热,紧紧把握时代,大胆疾呼农民起来反抗。”他说田间学习苏联和民歌,采用一种活跃、铿锵的句式,表达自己激越之情,给诗坛带来一股新风。他还说继《给战斗者》开中国近代政治抒情诗之先河后,田间的“小叙事诗又成为新诗之创举,是名符其实的中国抗战诗歌第一人。”
或许就因为是这样的原由,田间的一些诗作,早早地被德国、捷克、日本、苏联、法国、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蒙古等10多个国家翻译,成为各国汉学家关注最多的一位中国当代诗人。
田间先生与作者等在东阳竹编厂合影
而且还有人称之,田间不仅是一名出色的抗日诗人,更是一名勇敢的战士。他曾任中共盂平县委宣传部长、雁北地委秘书长、张家口市委宣传部长,都是正职实职。说战争年代的“官”不像现在,都是真刀真枪出生入死干出来的。他身先士卒,有勇有谋,深得贺龙、聂荣臻、肖克、杨成武的赏识,结下生死之交。杨成武于1987年5月用毛笔手书:“田间同志长期在敌后抗战根据地与人民生活战斗在一起创作了大量革命的优秀诗篇他不愧是时代的鼓手”。
有后学誉之: 他是“用放大镜也找不到半个污点”的人。
但是文革开始,田间首当其冲,被打成河北文艺界头号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一直到了1973年底,政策终于落实到他头上,接替阮章竞出任河比省革委会文艺组长、《河北文艺》主编。
1985年10月30日,田间在北京因病逝世,只活了69岁。
1983年田间先生与作者合影
臧克家异常痛心,写了一首诗悼念田间:“黄金足赤从来少,白璧无瑕自古稀,魔道分明浓划线,是非不许半豪移。”
2016年12月8日,中国作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为他隆重地举行了
“田间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说,田间把一生奉献给了党、奉献给了祖国、奉献给了中华民族争取解放和复兴的事业,他和他的诗都是不朽的。他战鼓般激昂的诗句,永远留存在中国人的记忆之中。
我活十辈子也想不到,这个用2000元稿费买下的小四合院,北京朋友说,现在价值1个亿人民币。不知是否有价无市?
2018年11月20日写于金华申华大厦B-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