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真是科学的殉道者吗?基督教惩戒只是宗教异端而非消灭科学
在高中及以下的课本中,欧洲中世纪长久地保持着“黑暗时代”的形象,就算有稍许澄清,也少不了对“黑暗教会”的控诉。其中最令人发指并让我们幼小的心灵最为刻骨铭心的则是为科学殉道的布鲁诺。在作文素材中这一经典事例颇有市场,在大众心中,布鲁诺早已成为捍卫真理、殉道科学的符号人物。然而随着我们对中世纪的认知不断加深,布鲁诺的真实形象逐渐明晰起来。布鲁诺之死,真的是教会为维护权威而打击科学的迫害吗?换而言之,他真的是捍卫科学的殉道者吗?揭开这段历史的真相后,我们才会发现,布鲁诺之死背后并非是我们看到的科学与宗教的交锋,而是宗教与宗教的较量。
一、教科书中的“黑暗时代”:欧洲中世纪
从14世纪开始,化复兴时期的文化精英们充满敌意地用“黑暗时代”来称谓中世纪,此后18世纪这一固化印象又被启蒙运动发扬光大。虽然现在中世纪的形象已经改观,学者尽量以客观的眼光看待它,但“黑暗时代”这个标签显然已经成为它的深刻烙印,并长久地作为一个不需要解说的心领神会词汇。
具有戏剧性意味的是,“黑暗时代”为早期基督徒所首创,意指耶稣降生之前的人类时代,相似于“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黑夜”的意味。但这些基督徒万万没有想到,千余年之后,这个词又被人文主义用来形容基督教取得统治地位的中世纪。
每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名人所发出的掷地有声的抨击,都在中世纪本身说不上光明的底色上,再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又有很多深入人心的典型恶行,正好能够证明这些论断。比如口口相传而来的乔尔丹诺·布鲁诺一直以来都被划在了科学的阵营里,他的事例常常被拿来抨击一下宗教的愚昧以及为此做出的惨绝人寰有害科学的恶行。布鲁诺坚持了哥白尼日心说,是被宗教裁判所烧死的,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布鲁诺、代表科学的哥白尼日心说和代表宗教的宗教裁判所之间的关系吗?依照传统的观点看,“落后”的宗教势力压制了科学的真理,而布鲁诺作为科学的先行者,成了这场斗争的牺牲品。基于这样的推理过程,很容易升华到一个推论——科学是进步的,烧死布鲁诺这个捍卫科学真理的英雄的罪魁祸首是阻碍科学的,这个凶手是宗教裁判所,而宗教裁判所背后的真正势力宗教阻碍了科学的发展。
以上的逻辑根植于大众的认识中,黑暗教会钳制科学发展的结论仿佛毋庸置疑。但在还原历史背景后,这些孤立的事实并非按我们的主观臆断串联起来,可以看到,我们往往对历史事实的矛盾冲突印象深刻,然而这并非真实的全貌,断章取义式的例证更具说服力,但经不起推敲,甚至夹杂着夸张化、妖魔化的成分在内。
二 、近代科学产生的玄奥推手——赫尔墨斯传统
近代科学的产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以往被忽略一些社会文化因素(如法术、炼金术、占星术)在近代科学产生过程中也起到过不容忽视的影响。而往往存在为了推崇科学而曲解其他文化现象的情况。
赫尔墨斯传统是古希腊哲学与古埃及、东方希伯莱、波斯等宗教文化因素融合的一种神秘主义法术传统。其目的是要在神秘力量的指引下得到一种由神赐予的对宇宙永恒性问题的答案。赫尔墨斯主义受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的广泛关注,很多人都以复兴这一传统为己任,对其加以信奉与膜拜,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世界观最先由费奇诺、皮科、阿格里帕等人解释,接着到了布鲁诺那里,又以哥白尼日心说为载体得以进一步体现。
三、布鲁诺与赫尔墨斯传统——科学家的另类形象:法术师
赫尔墨斯传统这样一个概念对我们来说神乎其神,(实际上它确实很玄),最重要的这样的要素看起来和科学家布鲁诺的形象风马牛不相及,但事实上史学研究中发现了布鲁诺与赫尔墨斯传统千丝万缕的羁绊。
首先,最重要的证据是布鲁诺学到的“记忆术”。布鲁诺出版的记忆学著作《理念之荫》和《喀尔刻之歌》,远远偏离了助记目的,更具神棍性质。布鲁诺以动物的形象寄托着期待法王率领人们冲破现行基督教带来的狭隘专制的宗教环境,迎来光明自由的宗教宽容的氛围。如在布鲁诺引用的助记图像中,出现了土星上长着雄鹿头颅的男子,手臂上落着正在吞噬毒蛇的猫头鹰。——单纯要记住这些助记图像难度都非常之大,其本意大概不是服务于帮助记忆的。他出版的《三十个印章的解释》和《印章的标志》,进一步将记忆术看作是法术师的主要工具。布鲁诺对古埃及宗教的崇拜,通过记忆术这种内在个人化的赫尔墨斯式神秘主义的宗教体验得以实现。
其次,哥白尼日心说为他提供了突破口。哥白尼日心说延续了古埃及的太阳崇拜传统,布鲁诺注意到了哥白尼学说与赫尔墨斯传统之间的紧密联系。对布鲁诺而言,日心说有着更深层的哲学和法术宗教上的意味。布鲁诺坚持日心说,是要将哥白尼的科学工作复归到赫尔墨斯法术传统中去。他将日心说解释为一种神性的象形文字,是古埃及法术宗教复兴的标志。布鲁诺坚信:通过天上世界的改造可以改变地下世界。太阳的神圣之光居于宇宙中心,光耀万物、驱散黑暗、迎来光明,与之相应的,地下世界中古埃及法术宗教将取代现行黑暗愚昧的宗教,实现复兴。
布鲁诺又进一步发展出了“无限宇宙中无数个世界”(平行世界)的学说认为,宇宙无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是无限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也不是宇宙的中心,整个宇宙根本就没有中心和界限。宇宙中有无数的太阳,而围绕它们运行的是无数行星。布鲁诺的宇宙无限理论进一步扩展到哲学层面就是“太一”,他又通过“太一”的概念,进一步阐发了“法术师可以依靠万物间神秘的感应力来认识整个自然”的观点。
四、布鲁诺之死——为基督教所不容的身份是宗教“神棍”而非科学家
布鲁诺绝对属于基督教的异端。他把圣灵视作宇宙灵魂, 正是这一根本的神学原因使他的古埃及赫尔墨斯法术宗教成了一种实实在在不同于基督教的宗教。在对十字架的看法上,他一向认为是古埃及法术宗教的神圣标志,它被基督教徒从古埃及人手中偷走了,而基督教的盗用削弱了、甚至改变了十字架本应具有的法术力量。他大胆违反基督教对法术的种种禁忌,甚至还千方百计地寻找各种法术。他反对教皇、僧侣、反对敬拜偶像,率性而为,对他们极尽冷嘲热讽。他去过异端的国家,与异端有过亲密接触等等,而这些都是宗教裁判所百般忌讳的,就凭上述的种种罪状就足以定他神学异端的罪行,处死他也不足为奇。
研究科学思想史的柯瓦雷在《从封闭世界倒无限宇宙》中也曾指出
“布鲁诺的世界观是活力论的、法术的…从任何意义上说,布鲁诺的思想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布鲁诺的世界充满着活力和魔力,他的行星,像柏拉图或帕特瑞茨的行星一样,是个有活力的存在物”。
当然,也不是说教会烧得好烧得对,而是在这一事件中我们固化的“正义感”并不占那么大比重。总体看来,布鲁诺与“黑暗教会”犯冲,矛盾点主要在于其“神棍”的一面而非“科学家”的一面,历史中的布鲁诺更倾向于符合当时历史与境下的法术师形象,他的思想、命运都围绕着赫尔墨斯法术传统而展开。布鲁诺是一位具有强烈宗教改革倾向的激进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的追随者,是古埃及法术宗教的信仰者,是“太阳神”之子。
五、结语:布鲁诺之死是两种宗教间的交锋结果
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与宗教问题并不像传统的理解那样简单,在他们之间还掺杂着更为古老的法术传统,这三者又与其他社会文化因素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渗透,共同构成了社会文化历史。在这样复杂的境地下,任何一种对当时发生的历史事件的简单化、片面化的理解都是有失偏颇的。文史不分家的大环境下,很多文学作品对历史事件的春秋笔法,也使本身已经过“脸谱化”的形象更加走向极端。
布鲁诺形象的传统解读在公众所能接触到的各种形式的大众传播领域里,仍然占据着主流话语的地位。这种对布鲁诺的传统的解读很容易会让公众们误解科学与宗教之间仅仅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冲突,即很容易让人们形成思维定势,认为科学是进步的、追求真理的,而宗教则是愚昧迷信、反动的。
科学与宗教的关系问题是科学史和宗教史长期关注的一个焦点问题。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形成了不同的观点和学说,很常见的即为“冲突说”,这也是布鲁诺事件的一般性逻辑。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科学与宗教之间是对立关系、冲突关系,它们在本质上不具有相容性,而科学发展的历史就是科学不断对宗教发起挑战并战胜宗教的历史。
“冲突说”所预言的科学取胜并未真的出现,而且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有的时候宗教和科学能够和谐共存等问题。因而“共存说”更合理一些,这一派认为科学与宗教是两种文化现象,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两种不同的基本方式,它们都有各自的“世界图景”,二者并行不悖。不管是在科学的小有成就面前沾沾自喜,还是在宗教无垠的精神世界里虚怀若谷,都是泾渭分明的两种选择,没有必要让它们一较高下。科学揭示的是一种非人格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宗教体现的则是一种具有人格的人与神的关系。至于历史上发生的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不少都只能定性为“一种宗教信仰”与“一种科学观念”之间的交锋。
当然,宗教有时也会有阻碍科学发展的一面,尤其是并非代表宗教而是掺杂了多种因素的教会应受到谴责。但在这一事件中,布鲁诺的宗教立场更为显著,当宗教与宗教抗衡,才更有底气一些。以科学的名义去攻击宗教的小气狭隘,就缺乏说服力了。
因此,我们要跳出将科学与宗教对立起来的狭隘观,并基于全面的事实加以评判。一个超然、客观、全面的立场并不容易做到,但历史学家们必须时刻谨记,自身的使命是描述者、解释者,而非引导者、煽动者,更做不了正义的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