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随流水远 小河绕青山
昨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风极大,天是在午后一瞬间黑暗下来的。像是披上了一件斗篷。我在书房的大沙发里看了大半天钟晓阳的《停车暂借问》,空调开到抽湿,房间里很干爽,散发着清洗完空调机之后残留的消毒水味。
书里写到赵宁静在雪中披着黑狐皮斗篷去见千重:千重看着她及地斗篷鼓胀如帆地浮雪而来,真觉恍如隔世。
18岁的钟晓阳,文字清丽活泼又细腻冰凉。令我爱不释手,手不释卷,头绪却总因为些小细节,而发散开了,比如这浮雪而来四个字,忽然令我想起了初中的语文老师。
这也怪了。为什么会想到王老师呢?大概是因为,在我眼里他是个脱俗的人。记得他说,有一次他上课的时候,雪忽然下起来了,很大很大,学生们纷纷向窗外望去,鹅毛雪片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他说:我带大家去看雪吧。
也没有撑伞。站在一条河边的松树下面。雪已经铺满了地面。虽然是下午但空气没有想得那么冷(下雪是不冷的化雪才冷呢)。及回到教室,王老师说,今天作文的主题就叫《听雪》,你们写完交上。未等下课铃响,拂袖去了。
他那时刚教书。读的师范学校,参加工作也就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等教到我的时候已经近30岁。他瘦高,戴眼镜,长相似王小波,气质也有些像。爱喝酒,常顶着一头朝天的半长发就来上课。进门先把书本讲义往讲台上啪地一丢,还在闹腾的学生们刹那静下来了。他也不登讲台,就长而深地叹一口气,踱步到窗前。
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讲的是岳飞与他的《满江红》。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当时眼睛可能有近视的倾向了,把潇潇雨歇读成了潇潇雨黑。我总觉得他爱岳飞,爱满江红是有道理的。他那时候像个不得志的年轻人,喜欢的诗人多半是边塞诗人,能写出铁马冰河入梦来以及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那种。
我们每周都要写札记给他批,他有一次见我常写张恨水、张爱玲,便在那期簿子后面评:张的书不是一个男人陶冶性情的最佳选择。我便开始读鲁迅、路遥、契诃夫、赵树理、曹雪芹各种各样,甚至还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瑾。他看后会评:旁征博引,眼界见得是开阔多了。他写字很好看,红墨水衬着一把散逸修长的虬枝。我还记得那时候老师们批改作业用的是一种塑料感的钢笔,笔头可以更换,插在墨水瓶里,因为没有笔帽。
初中的作文课,一般是周五下午一二节连堂,第三节为自由自习课。上完了这三堂课,一周就要结束了。周六周日休息,周日夜里开始夜自习。但作文课,又极为紧张!每次老师都会把作文本分成三摞,最多的一摞让语文课代表发回给同学,剩余的就是两个极端了,写得好的,写得差的。他特别憎恶差的文章,憎恶到当场要撕作文本的。我的作文常常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范文组的,有时候他兴致好会读出来。他嗓音不好,扁而沙哑,并不磁性饱满,但读来却又有种魏晋文人般的余味,也是颇怪。
不记得有次为什么,他突然在课堂上感叹生活的不易。有家庭,上有老下有小,下大雪之前要冬储大白菜、要亲力亲为搬取暖用的煤,平房的屋顶要修理漏水处,社会的贪腐,不公平,都被他淡淡地说着。大概喝几杯酒,才会暂时忘却这一些生活里难以应对的责任与负累,或者酒是让他最近距离地贴近那些嫉恶如仇,活得淋漓的李白王昌龄们——天空几万里,云霞共翩翩。
二十多岁,他的叹息竟然那么长。也许平庸世俗一些,才能活得更幸福吧?窗外雨歇了,书房外的电脑里的旋律正唱到:院子里来了一群雀鸟做客,挂满橘子的树于是活了。空调不知何时被我调到了19度,怪不得冷得像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