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睛里的光是我的星辰大海（小说）

作者：陈鑫

特邀编辑：董学仁

高马尾和我一起住了一晚，她悄悄地哭，掖着被子。小肩膀一动一动，她想妈妈了，但是想不起来妈妈什么样子了，好难过。她说，怕，怕妈妈自己一个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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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人回味的从来都不是你台前的笑容，而是梦里沾湿枕头的故事。

哲人和诗人喜欢探究人生的意义，他们写下的道理像那经书一般，娓娓道来的是圣人的经验，老者的智慧。普通人的故事，可能在那第二章的第一段里就用句号做了了结。

要问一个志愿者，你为什么要去帮他呀？教科书的回答网站搜搜就能录个三五分钟。可你真的去了解一个志愿者的时候，哪里有那些体面的话，那样体面的装扮。

台前

都喜欢“梦想”这个字眼，好像有梦想，世界就很美好，似乎路也长还有一些迂回的可能。我们总是想看看孩子，看看他们天真的想法，听听那稚嫩的语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改写的。我遇到的，是一个一个通向成长的孩子。

见面那天是活动开幕仪式典礼，一群孩子，一定是让在场的架势给唬住了站得整整齐齐。其中一个黝黑的小男孩儿，红领巾系得很紧，眼睛咕噜噜地转，打量着发言的领导，以及穿着志愿服的志愿者。孩子们一动不动地听着那些奇怪又似乎冰冷的字眼“留守儿童”。他们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不知道是不能理解，还是早已经习惯。一个小姑娘穿着很时髦的一套牛仔衣服，已经洗得发白，裤脚还有一些地方磨出了洞。一个马尾扎得高高的，一甩一甩。

今天采访的是一个大学生叫林冬，参加这次的志愿活动，他拿着长长的稿子，面对镜头用他学音乐的嗓子念出来。说的都是些台面话，总觉得有些空洞。我问他就这些？他挠挠头，不就应该这些吗？是呀，应该是这些，穿着小衬衫，套着橙色制服，笑得灿烂得体。是这样的，没错。

生活

都说纸张外是天大地大的一个朗朗乾坤，妖魔鬼怪都要现身。

我死死地盯着林冬，他可是我的素材，我这次的新闻就靠他了。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他撵我，我就耍赖。这可不是一个镜头的事，是孩子们的事。说话说得冠冕堂皇没一句肺腑之言，当了志愿者负责人，随便几下乱点江山那还了得？我要坚守我的岗位。

生活的美妙就在于，它丰富得不得了。

第一天：和平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什么事情都顺利妥当。早睡早起，按时按点。

第二天：高马尾小姑娘的辫子让黑小子给揪了，两人吵架。

第三天：班上一共7个娃，只来了俩女娃，其余还在呼呼大睡。林冬掀开被子，掀出5个光屁股，让一个“老男人”羞红了脸。

第四天：他们自己排了序，大娃、二娃、三娃、四娃、五娃、六娃、七娃。林冬是蛇妖，哈哈哈哈，我在一旁笑弯了腰。林冬说，你别得意，你是蛤蟆精。老娘不干了！

日子过得洋洋洒洒，事情排得满满当当。

一上午，孩子们会学数学、语文、英语，有时候还有音乐、美术、体育。等到中午大家自己从家里带饭，老师自己做自己的，偶尔大家不想回去，我也会和他们一起做做饭。先说生火，他们7个里面有6个会生火，还会劈柴。他们说还没柴高的时候，自己就可以背着一大筐回家。我试着背了背，站都站不起来。高马尾的小姑娘，还是高马尾，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高马尾。她的刀功可了不得，一阵当当当当黄瓜成片，土豆成丝。小姑娘每次做饭都会把头上别的布制小卡子放进小兜里。有一次，饭做的好吃，黑小子吃了好几碗，最后和我说，他还想带一碗回去吃，可馋坏了他。林冬，也吃了不少，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看着倒是像个蛤蟆精。他突然冲我一笑，夸我做饭一级棒，我竟然有点动容。

林冬，教孩子们画画。我说，你一个音乐老师，瞎掺和什么？他笑笑不语，继续教，我环视一圈，黑小子竟然带着一只鸡来上课，时不时咯咯两声。林冬教孩子们画蓝天，母鸡咯咯；林冬教他们画星星，母鸡咯咯咯；林冬教他们画国旗，母鸡咯咯咯咯。莫不是成了精？

孩子们还画了好多，有花有草，更多的是妈妈爸爸和自己。只有高马尾小姑娘没画，那天我才知道，她妈妈去世了。那个小发卡，是妈妈留下的。高马尾和我一起住了一晚，她悄悄地哭，掖着被子。小肩膀一动一动，她想妈妈了，但是想不起来妈妈什么样子了，好难过。她说，怕，怕妈妈自己一个人害怕。我问她，你怕吗？她摇摇头，眼睛里明明还有泪花，但坚强得像个发光的星星。

林冬，好像老了。胡子蓄了起来，踩着拖鞋，咬着铅笔，眉间写着川字。我知道，他又在想下一步的计划。前两天他和上面申请了补助，给孩子们发了，孩子们拿上钱就疯跑，跑得太快，我抓都抓不住：“回来啊，还没上完课呢！”我以为孩子们有了钱会开心得像我的傻侄子似的，放进自己的腰包。林冬和我说，他们都跑回去给家里了。而且那天黑小子要的最后一碗饭是给爷爷要的，抓来上课的那只鸡是想让它下聪明的蛋，让痴呆的爷爷能好起来。爷爷只记得黑小子，爷爷最爱他。

今天再看林冬，和第一次见面真的不同，没有精雕细琢的言语设计，没有考量的衣服。有的只是脱不完的头发和长不完的胡须。他自己设计课程内容，给孩子们讲外面的故事，孩子们个个听得聚精会神。他教他们唱歌，唱唱梦想唱唱奋斗。高马尾哭的那天，他也哭了，这么多年，自己在人世间打拼，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没有心栖息的地方，他心疼这些孩子舍不得他们，他就陪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我问他为什么来？他想了很久很久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但一个眼神我就懂了。

没有大张旗鼓的鸿鹄之志，只有一腔热血和爱罢了，只是想待着，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出这里。孩子们带他捉鱼，他带孩子们搭石子。生活是他最好的样子。孩子们吃的饭是他自己种的，他写了几千份策划，几万字报告书。孩子们需要他，家里的老人需要他，林冬是冬日里的暖阳，但他不说，世人也不知晓，而我也仅仅是只言片语的描述。他手上的茧，心里的柔软，肚子里的苦，只有孩子们和他明白。

孩子们说谁走林冬都不会走的。

是的，他不会走的。

你好

林冬离开那天还是我去采访。

在镜头前我看见了他，和第一次一样又念起了稿子，人模人样。

我们会质疑他为什么离开？他不是在这里有感情？他台前这么鲜亮对孩子们是真的好吗？表演系出身吧?

可你不知道，他在这里消耗完了青春，他的病不能再拖，他的故土埋着他的故事。孩子们的身上永远有他的印记。

最让人回味的是梦里沾湿枕头的故事。普通人的故事只有几千字，几百行。

要问一个志愿者，你为什么要去帮他呀？他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内心的感受那种冲动不是别的，只是最初的热爱和一丝人性的温暖。

孩子们今天和第一次见面一样站得整整齐齐，唯一不同的是，领导还没开始讲话，眼睛里就有了晶莹的泪花。他们懂得谁是爱谁是亲谁冷谁暖。画面里的是美好的设计，为了让我们理智又明白世界的规则。而孩子们眼睛里的变化就像是星星惊动了大海，种子碰见了希望，教育有了痕迹，人性有了温度，我们有了爱。林冬的意义，志愿的意义，就是痕迹。

林冬，你好，方便做一下采访吗？

林冬，再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