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者东西影”——八大山人的艺术哲学与人生哲学
提起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有些人会想到他是生不逢时的明朝皇室后裔,支离的身世让人无不叹息;有些人会想到他是一个避世的闲散僧人,喜欢写些晦涩难懂的禅偈诗文,还有些人会想到他是一个伟大的、却让人难以解读的书画艺术家,“似哭似笑,非哭非笑”的花押落款、如魏晋谢公屐的驴形小印,仿佛给我们设下一个个谜题。因此谜一般的八大山人一直以来都是国内外的专家学者的热门研究对象。
朱良志与他笔下的八大山人
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家朱良志眼中的八大山人是怎样的呢?不妨在《画者东西影:八大山人艺术中的生存智慧》这本书中一窥究竟吧!
其实这不是朱良志先生第一次写八大山人了,他曾在报刊、杂志中多次发表关于八大山人与石涛的的艺术研究文章,出版过《八大山人研究》一书,在那本书中着重对八大山人的家室渊源、生平事迹、交游等方面收集了大量的资料进行研究、考辨。《画者东西影:八大山人艺术中的生存智慧》与《八大山人研究》这本书的相似之处在于,朱良志先生通过文献资料与八大山人的作品中尤其注重曹洞宗思想对八大山人的影响,而不同之处在于《画者东西影:八大山人艺术中的生存智慧》更加侧重于从八大山人的艺术哲学,朱良志先生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研究中国哲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所以用12个章节,从多个视角解析八大山人的艺术思想,继而从中探寻八大山人乃至宇宙中人的生命价值。
八大山人是谁呢?
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藏:黄安平个山小像
八大山人其实是一个人,但是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这幅五言联,高度概括了八大山人的一生。
他叫朱耷,祖宗有点厉害,往上数九代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十六子宁献王。这个宁献王封地在弋阳,所以八大山人也会刻方小印自称为“西江弋阳王孙”。
他幸运的是出生于皇室贵族之家,但他又十分不幸的长在明朝陷落之时,就这样好好的一个贵胄变为了残山剩水之身。他家教良好、满腹才写,诗词书画篆刻无一不精,考得秀才,如果不是发生煤山上的那些事,他可以安安稳稳地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自此之后,他的世界天崩地裂,为求生存,他不得不避世于山林,装聋作哑,隐姓埋名。钟情于魏晋风流,做过和尚又还俗过。他半梦半醒半癫狂,他是孤独的也是冷傲的,最后索性“不明不氏,惟曰八大”,成为明末清初画坛的“四僧”之首,也是后世画坛巨匠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等顶礼膜拜的大师。
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
八大山人 《游鱼图》
“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这句话其实是八大山人对“四僧”中同为明代皇室后裔的石涛艺术水平及艺术思想的一句评论。这本书为何要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做书名呢?
八大山人与石涛都是当时明末清初的两位对后世有所启发的艺术大师,同为皇室后裔的他们、都过着漂泊无依的生活,都曾出家为僧,冥冥之中两人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于一生中不曾相见,但通过书信来往频繁,彼此心心相惜。看似有着许多共同之处的两人却又在艺术道路上走出了自己的风格。
石涛与八大山人的艺术都有着强烈的孤独感,他们将哲学思维和对人生的思考转换成自己的绘画语言,用纯熟的技法写心中之法、画胸中之画。但是两人的表现出的艺术特色却又不同,八大山人的画特别好辨认,尤其是花鸟画,但凡画得孤零零的、又翻白眼的那肯定差不离,因此他胜在孤傲;而石涛而不同,石涛的山水代表作《搜尽奇峰打草稿》,你在现实之中是看不到这样的山峰存在的,但是你不会觉得他画的不是山峰,他画的自信、画得自在,看似不经心的笔画,皆于出处,他的“无法而法”的艺术思想在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所以石涛的绘画妙在狂。
石涛比起八大山人,更喜欢发表自己的艺术思想,他的《苦瓜和尚画语录》被后世奉为画学宝典,可见石涛十分擅长理论构建,而八大山人则很少像石涛这样直接讨论自己的艺术观点,但是他对艺术的思考同样深刻。因此他在评论石涛时,才会说石涛的画作善于创造、十分自我。“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这十个字十分工整、用词十分巧妙。虽然说的是禅宗分为南派与北派,那么画家画画时也分为画得具象与抽象。也就是我们说的画的是真实的“东西”或者画的不是真实的“东西”,而是抽象的代表符号,这个符号虽然“不东不西”,却是艺术家所追求的。
朱良志先生在书中写道:
八大认为,绘画呈现的“东西”,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内在化的“真实”世界是它的本相(八大常以“实相”言之)。
这句话其实可以理解为:绘画时所画的“东西”是真实事物的缩影或者幻影,这种影子的本质其实是创作者的观念与思想。而为什么要这个虚幻的影子呢?这和禅宗有些关系。这个理论与禅宗南派中“即幻即真”之法颇有相似的意味,八大山人意在用这种虚幻达到佛法的功效,让人们放弃对虚幻“东西”的执念,达到一个“实相”的彼岸。其实南禅宗佛法中的“幻”与“真”就是八大山人艺术理论中的“东西”与“实相”,他用这样的理念思考他的艺术与人生,才有了他天马行空、晦涩难懂的怪诞艺术作品。
八大在艺术思想之下产生的绘画风格
八大山人 《行书七绝、画眉》
“人生于天地间,若飞鸟栖孤枝”这是对八大山人怪诞的“鸟画”最好的总结。他画过不少枯木小鸟图,枯木之上,一只翻着白眼的小鸟单脚独立,显得孤苦无依又格外冷清。八大山人的画有他的人格徽记,我觉得他画的是他自己的身世、是他内心对世界的感受,又体现他关于人的独立价值的思考。
八大山人《巨石小花图》
八大绘画崇尚魏晋风流,他在现藏于日本的册页《安晚册》中有一幅《巨石小花图》,这幅作品中左侧是一个圆润巨大的石头,而石头之下画了一朵小花。就这样一幅形成强烈对比又和谐统一的画上题了一首别有深意的诗。诗说:
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
讲的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中的王子猷有一天坐船出门,忽然听说,吹笛子很厉害的桓伊经过,王子猷想听桓伊的笛音,却不认识桓伊。要知道桓伊的官位远在子猷之上的,但是子猷的真性情并不在乎这一点,就命家人去请桓伊为他吹笛子。其实桓伊也是知道子猷是王羲之之子是竹林七贤之一,二话没说,前来为王子猷奏了笛曲。他们一人一人默默吹奏、一人静静聆听,二人自始至终,并无交谈。
这首诗表达的是对人与人之间深层次的交流,即使相顾无言,依然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样或许常人看来似乎不够礼貌、十分不解,但八大山人却是懂得这个魏晋典故的有缘人,因此他的这幅画便是把桓伊幻化成石头,把王子猷变成石头下的小花,表达他对人与人之间深层次的思考。
八大山人与驴
八大山人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他推崇禅宗之中诸法平等的思想。八大山人的画中有几方如魏晋谢公屐的“驴型小印”让很多人印象深刻。八大山人的字号中有几个都和“驴”有关,除了题款时使用“驴”字之外,还有“驴书”、“个山驴”、“驴屋”等题款或印章,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八大山人的名字“朱耷”的“耷”字,也和驴有关,耷是大耳朵驴的意思。
为何八大山人这么钟情于驴?其实他晚年的生活窘迫得还不如驴住得好,你无法想象一个旧王孙的人生地位在晚年会变得就是如此卑微、窘迫。“驴屋”的环境可想而知一定十分糟糕,比起“驴屋”,人的屋子肯定相对更好,在信奉禅宗思想的八大山人心中,最为理想、干净的地方是“佛屋”,作为一个正常的人,自然不会愿意住驴屋,如果可以,住到佛屋是最好不过了。但禅宗一直强调众生平等,一旦有了高低之别,就丧失了平等的觉慧。因此八大山人就睡窘迫到不能驴,他心中的佛法不会因此而变,我觉得八大山人在这里就是寻找生命的价值,他并没有觉得贫穷卑微就能剥夺他的人生价值。
结语
八大山人用他的一生在艺术道路上实践着“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的艺术哲理,绘画是的确是要注意造型这个“东西”,但是不能停留于外在形式上,而是要超越“东西”画出超出物象的“影”也就是文人画的核心——精神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