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文网 > 作文大全

一篇感人至深的散文:父亲

2020-11-17 00:40:01
相关推荐

收到在大洋彼岸求学的女儿发来的父亲节祝福,我感到很开心,很有成就感。

知道父亲节,是近几年的事。过父亲节,也是近几年的事。

父亲节是西方的节日,起源于美国。我不大看重西方的节日,因为骨子里时常泛滥着一种民粹主义情感。虽不抵触,但也绝不狂热。父亲节虽然同样是舶来的洋节,但因为女儿,我乐于认同和接受。

父亲节,让千千万万像我一样正做着父亲或即将做父亲的人,对父亲这个角色有了一次再定位,再认同。我们是父亲的儿女,我们是儿女的父亲。儿女的祝福,是对父亲这个角色的肯定、赞赏和鼓励,怎不令人感到温馨和愉快?西方崇尚人性,从节日的设置中,看得很分明。理性地看待,其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父亲,就像常见的经典著作。因为经典,我们满怀好奇地读他。因为读不懂,我们负气地放弃。因为我们接受时尚,热爱时尚,我们感情用事地冷落经典,甚至任性地蔑视经典。因为能读懂了,平心静气地读,深入地读,我们开始着迷,越读越觉得父亲这本书很了不起,感慨经典就是经典,未必完美,却绝对伟大。

养儿方知父母恩。自己做了父亲,而且是有了一定资历一定成绩的父亲后,我才真正理解我的父亲,感恩我的父亲,怀念我的父亲。

书房的书柜上,“书香之家”的匾额两旁,摆放着我的父亲和母亲的遗像。“书香之家”的匾额,是国家新闻广电总局授予的。父亲和母亲的遗像,是我一位搞摄影的同学唐旻在父母生前帮忙照的。相照得很有水平,巧妙地捕捉到父亲和母亲生前最为幸福灿烂的那一瞬,定格成美丽的永恒。

父亲的遗照是在父亲逝世前几个月照的,那年父亲八十七岁。照相时,父亲刚剃头不久,新生的白发很浅,满面红光,像熟透了的一只苹果。前额光滑,皱纹较浅。斑白的长眉,沧桑而诗意。满溢着微笑的眼,显得慈爱、安详、满足和幸福。

父亲和母亲,都是在我修的新房子里去世的,走得都很安详。新房子,就在岳父家的近旁,相隔不过四五十米。父亲可能死于突发性脑溢血,或是心脏骤停。说可能,因为那只是我的推测。父亲弥留之际,我正在现在工作的单位上班,带学生学习一首诗:《我爱这土地》。我正试图引着学生进入诗歌营造的意境,姐姐忽然打电话说父亲倒在了厨房里的火炉旁。我让姐姐赶快叫救护车,然后给同事打了个招呼,让她帮忙照看一下教室,就骑车匆匆往家里赶。我赶回家里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黄昏初临。父亲已穿戴整齐,安详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我握着父亲余温尚未完全消失的手,凝视着似在微笑的父亲,真不敢相信父亲就这样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据见证父亲死亡过程的姐姐介绍,那时父亲正在厨房里的节煤炉上煮菜,准备晚餐。姐姐看到父亲,叫了一声,父亲听见后,想站起来,忽然便歪倒在地上。姐姐连忙跑进厨房,想扶起父亲。她力气小,只好高声地喊内弟帮忙。内弟赶来,和姐姐合力将父亲抬到床上,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通知我和妻子。救护车到的时候,父亲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歪倒到死去,不过十几分钟。

我想起了离家上班之前的那天的情景,天气晴朗,艳阳高照,让人觉得这日子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我和父亲坐在场坝里,晒着太阳聊天。父亲知道我要去上班,叮嘱我说:“你岳父身体不好,可能要走到他前面,要我常回家看看。”那时,父亲脸色红润,精神矍铄,虽略显忧郁,但心情很好,看不出丝毫不详的征兆。

母亲去世后,我已在小城买了套单元房,住了进去。因为将父亲一个人放在乡下家里,还是不大放心,想让他跟着我们进城生活。小城虽然离乡下的家不远,但我的工作比较忙,双休日才能回趟乡下的家。那时我也还未买车,来来去去都不是特别方便。重提进城的事,父亲还是不同意。他说他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他说他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肯定地说他一时半会不会死,至少会活到九十多岁。为了让我相信他能活到九十多岁,不必为他操心,他找出一张泛黄的纸片给我看,那是早年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给他批的“八字”,他一生的很多大事都在这上面得到了应验。他坚定地说他要给我把乡下的房子守着,要等他孙女大学毕业了拿了工资孝敬他。为了进一步打消我的顾虑,他说岳父家挨得近,即使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不会不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乐观,信心满满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

人生无常。没想到那次离开父亲,竟是和他永诀。

父亲到了四十多岁后,才有姐姐和我。父亲整整大我三十七个年头。

父亲的命运坎坷,异于常人,晚年才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这样的经历,也造成了他异于常人的性格。

父亲的童年很不幸,四岁祖父去世,八岁祖母去世,他成了个孤儿。此后,他便依附在一个小地名叫“鹿池”的地方一位方家大户的家里,直到十八岁。方家之所以收留他,是因为祖父祖母生前为他订了个娃娃亲。方家,是仁厚的。

祖父祖母在世时,家道殷实。房子是一进两厢房,雕梁画栋,上楼下正(地上铺着木地板)。坝子里有两个田庄,一以山田为主,一以水田为主。一个田庄,大概有几十亩土地。祖父是个读书人,以教私塾为生,是当地有名的私塾先生。我就是在老屋右厢房里出生、长大的。

父亲有五姊妹,他排行老幺。父亲有两位兄长和两位姐姐。大伯和二伯,都读过书。大伯的大字写得相当好,远近闻名,还做过多年的民办教师。二伯我未见过,他死得似乎不怎么光彩,父亲一直讳莫如深。大姑和幺姑,离我家都不太远,和大伯一样,都没有留后。

祖父祖母去世时,二伯已经成家。二伯娘姓龙,出身望族大户。二伯死的时候,大哥即将出生。二伯娘双目失眠,据说是哭瞎的。

二伯一直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忌讳,可能还是父亲心中的一个耻辱。他是被国民党军队击毙的。我是从旁人口中间接地了解到二伯一生的一鳞半爪的,当时并没怎么在意。后来,偶尔想起,慢慢梳理,从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我断定二伯很可能是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农协成员和游击队员。他曾经和另外九个人结拜成十弟兄,杀死了当地一个很有名的姓黄的恶霸。后来,他就跟着一个毕业于省立师范学校的名叫李志福的人,在川鄂边建始至铜鼓一带活动,杀富济贫。洗劫三里坝街,缴长梁子民团的枪械,曾经轰动一时。没人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他那一伙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和他结拜的十弟兄都被国民党的军队当作土匪枪杀了。可惜,这些事都没有文献记载。

祖父祖母去世后,据说是因为大伯二伯吃喝嫖赌,很快就把家产败光了。是不是这个原因父亲才去方家的,我没有问过。后来,大伯无家可归,是父亲将他接回来,还把我们的房子给了大伯一间。父亲似乎一直瞧不起他这位兄长,一说话两兄弟老是抬杠,兄弟间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父亲甚至不高兴我和大伯走得近,大伯主动要教我写毛笔字,父亲都没有同意,还说了些伤大伯的话。大致意思是他自己会教自己的儿子,不要大伯操淡心。大伯是猝死在家里的,父亲出钱安葬了他。

好像是要写一篇“我与父亲比童年”一类忆苦思甜的文章,我才从父亲极不情愿的讲述中,了解到他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父亲到了方家,就开始替方家放牛。方家姥爷对父亲管得严,父亲对他颇有微词。天不亮就要起床,放牛要割草。为了惩罚父亲的懒惰,有时也不给父亲饭吃。但方家姥姥很疼爱父亲,总是暗地里维护着父亲,没让父亲挨过饿受过冻。也正因为如此,在方家姥姥晚年中风后,父亲请了两个壮劳力,用滑竿把方家姥姥从鹿池接到我家,尽心尽力地服侍了差不多一年。不久,方家姥姥就过世了。

父亲满了十八岁,在方家姥爷的主持下,和方家大娘圆房,然后离开方家。据说方家大娘长相不佳,不大讨父亲喜欢,他常常夜不归宿。这是父亲的同辈在取笑他时说的。好像父亲当时还恋着一个姓李的女子,母亲还为这事吃过醋,提起过这事。方家大娘生下哥哥后,不久就过世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病去世的,留下了二女二男四个侄男侄女。这些侄子,现在都成家立业,在不同的地方开枝散叶。

最让父亲得意的事,是他在十岁的时候,背着刚会走路的大哥,也就是二伯的遗腹子,跟着瞎眼的二伯娘,进县城打了一场著名的官司,从一个姓张的恶霸手里,要回了老屋。姓张的后来死在狱中,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其间的纠葛,至今我也不太清楚。比如房契是怎样落到姓张的手里的。

方家大娘死后,父亲将不满周岁的哥哥,送到方家抚养,从此便开始长达二十多年的浪迹江湖。

父亲得到陈大先生的垂青,后来成了陈大先生的跟班,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也是在这段时间,他学会了珠算,认识了很多字,读了很多书,还结识了一些五湖四海的人,交了一帮江湖朋友。

陈大先生是神兵的头目,家大业大,称霸一方,是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陈大先生的第二任夫人,和父亲同姓同辈,我喊她幺爹。幺爹在世时,我们和陈家还有来往。我见过幺爹,那年我大约十三四岁。我到一个叫天生桥的地方读初中,要从幺爹家门前经过,父亲带我拜会过幺爹。那时,幺爹大概六十多岁,是一个穿着干净很体面很慈祥的老太太,极有亲和力,一看就知道是见过大世面的那种人。

陈大先生,是在解放初期清匪反霸的运动中,被政府镇压了的。

我好像听别人说过,父亲参加过袍哥汉流一类的江湖帮会,还是帮会里的老幺。而这些,在新社会里,都是污点。我没有向父亲证实过,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陈大先生是把父亲当亲兄弟一样看待的。比如读书习字,和陈家子弟一样的要求、一样的对待。

一次,陈大先生给父亲两根金条,要他到城里买鸦片。再三叮嘱,速去速回。父亲到了城里,被人拉去打牌,一天一夜,把两根金条全输光了。还是幺爹给他说情,才免于开香堂,受责罚。两根金条,可不是个小数目。

不准赌博打牌,不准粘鸦片,这是陈大先生给父亲定的规矩。父亲可能还因为违犯这些规矩,受过严厉的责罚,心里记恨陈大先生。父亲在一次用“说我恶者是吾友”教育我时,举了个例子:他听说陈大先生要被押解到县城公开审判,专门等在路上见陈大先生一面,想送他最后一程,没想到一见面就被陈大先生一通数落一顿臭骂,当时心里很窝火,甚至暗暗诅咒陈大先生早点吃枪子儿。后来,他才理解陈大先生用心的良苦。一是要借此撇清他与父亲的关系,他怕连累父亲;一是数落的都是父亲的做人的缺点,是想父亲警醒,从此洗心革命,能成家立业。陈大先生临死前都还在为父亲的未来着想,确实没有把父亲当外人看。

解放后,父亲本来是可以凭借他的识文断字、会写会算、能说会道改变命运的,可他却痛失了这样的机会。一次是参加“湖北革命干部学校”学习,是陈大先生的女婿张哥拉父亲去的,但读了不到一周,他吃不了那苦跑了,当了逃兵。那一期受训的学员,后来大多成了县科级以上的干部。一次是老家那个乡里差识文断字的人,想培养他成个“财粮”之类的干部,但父亲漂游浪荡、好逸恶劳惯了,受不了那些管制、约束,结果还是溜掉了,成了他人生的笑话。

直到遇到我的母亲,他的人生才有了新的转机。母亲,是他的克星,更是他的贵人。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四十多岁,算是老来得子。他对我的宠爱,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母亲是那种风都能抓一把的女汉子,什么事都要做在人前,十分地要强。好逸恶劳的父亲,在强势的母亲面前,别无选择,只有乖乖地接受专政改造的份。但父亲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却总能想出办法,尽量地逃避这种苦役式的改造。搞副业,为生产队创收,就是他想的高招之一。挣的钱,除了给队上上交一部分,自己还可以落一部分,是两全其美的事。父亲干农活,除了犁田,也确实没什么水平,上不得台面。队上的干部心知肚明,也就顺手推舟。农活是父亲的软肋,使他一直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

父亲的人脉广,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事做,能挣到钱。这和他浪迹江湖时广结人缘有关。这是父亲的本事。队上其他的人虽然眼红,却效仿不来。

那一段时间,父亲很得瑟。他手有余钱,穿着体面,抽着纸烟,出手大方,那气派,简直就和当干部吃公家饭的没有两样。他这种高调的行为,很是遭人嫉恨,很多人只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没有为难过他。母亲为人处世大气,是个热心肠,谁家里缺点什么,只要家里有,从不吝惜。还不还,也从不计较。

我打小体质比较弱。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五六年吧,家里都是为我开小灶,饭都是单独做的,焖的猪油罐罐饭。罐罐饭和现在见到的砂锅饭一样,焖熟的。把淘好的米,放上一点猪油,在罐子上蒙上南瓜叶或白纸,放在文火上烘烤。这种饭,香而且养人。米是和坝子里的人家兑换的,用洋芋、红苕或者苞谷。母亲特别能吃苦,背着人开了不少的荒,因此我家从来就没缺过粮。大爹和幺爹健在的时候,每年都要想办法把米节省下来,拿给我。父亲也不时从外面套购一点。

那时,在农村,有吃有穿,就有地位。况且,父亲见过世面,识文断字,能说会道,也会处理事情,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干,再加上他的行辈高,因此有较强的号召力。坡上坎下,左右团转,红白喜事,往往由他出面主事。即便是扯皮分家,也往往请他出面主持调解,一言九鼎,没人不服,比干部管用。有时,干部处理不了的事,还不得不借重父亲。

父亲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父亲是真疼爱我,惯着我。父亲的这种态度,自然影响到别人对我的态度。我小时候的骄横,天不怕地不怕,凡事都要占个上风,其实都是父亲惯的。要不是母亲特别理智,对我特别的严厉,发展下去,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父亲感性,母亲理性;父亲多少有点罗曼蒂克,母亲看重现实;父亲好逸恶劳,母亲踏实能干……两种不同的家庭教育理念,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相辅相成。我的身上,既有父亲务虚的基因,又有母亲的实干的精神,这让我既脚踏大地又不忘仰望星空,虽没有多少成就,但活得相对充实而快乐。现在想来,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

“书香世家”的观念,在父亲心里根深蒂固。必须让我读书,这一点他是非常明确也是毫不动摇的。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认字、写字,背古诗,打算盘,心算,极有耐心。但他又不懂教育,因此,姐姐读五年级,他也让我跟着读五年级,拔苗助长,违背教育规律。这样的事,没少做。

父亲爱看书,枕头下就经常压着一本繁体的竖版的《三国》,没事就拿出来看。他说,这是他用两石苞谷从铜鼓包换来的,一石十斗,相当于现在240斤。他从不借人,也似乎没人借。一到下雨天,他就拿出书看,边看边点头,有时还会发笑或叹息,表情极为丰富。那样子,仿佛书里藏着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我偷偷地翻过,除了发黄的纸,纸上变色的字,以及略略的霉味,连一副画儿都没有,我真看不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很失望。父亲博闻强记,会讲故事。他最喜欢讲《三国》、《水浒》。每次开讲,都少不了几十人听。但每讲到要紧处,就偏偏不再讲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请求。我当然是最铁杆的粉丝,我心痒痒的,总想知道后面的事。父亲说,要想知道后面的事情,自己看书。我只好翻书,很多字都不认识,就猜和蒙。后来,父亲还专门给我买了本《新华字典》,那时我已上学读书了。《新华字典》,对学生来说,太奢侈了,没几个人买也没有几个人买得起。繁体字是被废弃了的,字典上查不到我就向父亲讨教,因此,我认识了很多的繁体字。没想到后来在学习《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时,却帮了我的大忙,那是后话。就连钢笔,在同龄的孩子中,我也是第一个拥有的。对于我读书,父亲肯花钱,不计成本。

父亲爱看书,会讲故事,这对于我后来接近文学、爱好文学,毫无疑问,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情。

多年后,姐姐还拿父亲对我偏心的事,捡父亲的嘴,埋怨父亲。这确实也怪不得姐姐。如果添置衣物,或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父亲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我。姐姐读书其实也不差,虽然没有赶上好时候,但上完小学父亲就不让她上学了,还是做得有些过分。在父亲的心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直很严重。我的女儿出生后,父亲虽然高兴,但我却看得出他眼里依然时隐时现着的一丝遗憾。

我进一中读书,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并不比现今考取个知名大学引起的轰动小。但这也给父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扰和压力:钱。

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一中从农村招收的首届应届初中学生。三个班,不足一百五十人,全部转了户口。

那时,农村的改革开放还处在酝酿之中,但农村经济已处于奔溃的边缘。搞副业没有什么好的门路,父亲年纪又大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喂猪。但那几年,家运不好,猪养着养着,看看就可以变卖了,就莫名其妙地染上病死掉。

本来,学校每月都给我们这些农村学生五元钱的助学金,只吃饭也基本够用,家里只需给少量的零花钱。可没了母亲的管束,我的坏毛病开始潜滋暗长,抽烟,上馆子,花钱大手大脚……那点钱根本不够用,每月都伸手向家里要钱。

为了满足我,父亲不得不挖空心思地挣钱,咬着牙苦苦支撑。他还学着做生意,甚至不惜降尊纡贵东借西挪。父亲为了给我筹集学费、生活费,挑过脚,就是下力。两天一趟,赚两元钱。而这样的事,还可遇不可求。父亲本来就身单力薄,多年养尊处优,老来去卖力,真是难为他了。他漫山遍野挖过红刺根,还开始学着种白肋烟、烤烟。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为了钱,不免和父亲发生龌龊。父亲责备我钱花多了,滥花钱,我就以不读书了或转到普通高中要挟。还用养得起儿子就生养不起不晓得不生这样的混帐话拿捏他,伤他。

在小城生活越久,特别是看到城里的同学生活的优越,耳濡目染,就越发自卑,心里就生出诸多的不平衡和抱怨。甚至有些瞧不起父亲,认为他没本事。

我们那一代六十年生人,青春期大多来得比较迟。在一中读完初三后,大约在高一和高二上学期那段时间,我开始进入叛逆期。什么都看不顺眼,总是喜欢和正确的东西对着干。上课看小说,自习课上偷着去看电影,伙同同学打架……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从年级前几名下降到班级倒数几名。父亲可能听到了些风声,骂过我,但我根本没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我的那个班主任,不大会做学生工作,本来他是对我抱有希望的,也很器重我,学习下降,当众批评了我几次,没有效果,他就对我懒心了,听之任之。到了高二下,我才多少有些警觉,收敛,稍稍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是在高考第一场语文考试的那一瞬间,开始懂事的。很遗憾,为时已晚,我只上了个中专线。但能上个中专线,又是不幸中的万幸。人的命运很奇妙,如果早一点觉醒,或许人生又将是另外一番样子。在我的意识里,觉得肯定要好一些,有前途一些。重学历的那些年,我因为起点比较低,又没有半点社会关系,错失了很多发展的机会。试想,一开始走上社会就有个高起点,同样的努力,想来日子应该好过一些,人生的成就应该大一些,不至于在贫困的泥沼里挣扎那么多年。但人生是没有假设的。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被师范录取了,我极不甘心,更主要的是我不愿当老师。我向父亲请求,复读一年,保证考取大学,但他不同意。他说他拿起钱让我读书,我自己不努力,不好好地读,怪不得别人。读师范,不需要再花钱,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个美事。但对于我,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我不想做老师,更不想在本地窝窝囊囊过一辈子,我向往外面的世界——那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世界。因为在读书中,打开了眼界,思想再也收不回来了。

可能,父亲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弄到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硬起心肠逼我读师范,宁可让我误解他。那几年,父母没添置过一件新衣、一双新鞋,这些我是知道的。

为这事,我纠结了很多年,也记恨了父亲很多年。这当然是毫无道理的。

成家之初,特别是孩子出生后的那几年,经济状况可以说是糟糕透顶。那时,工资由区财政筹集,不仅常常不能按时发放,有时还打白条。孩子的奶粉钱,保姆钱,我和妻子都在为提高学历而不懈努力的学费书钱……真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用。父亲不时的找我要钱,肥料钱,煤炭钱,“五上交”的钱……如果哪次没有入父亲的意,他就很不高兴,还向外人诉苦,弄得我很恼火。我觉得父亲一点也不体谅我。我还有另外一种愚蠢的想法,总以为父亲如果勒紧裤带让我复读一年,就可能让我多了一次重新选择职业的机会,就不会使我弄成现在这样不堪的局面。我甚至有些恨父亲,认为是父亲埋葬了我的理想,废了我的前程。

有一段时间,我实在看不到工作的意义和出路,心灰意冷,准备外出打工。一份工作,拼死拼活去做,却不能养家糊口,这份工作还值得去做吗?一个教师,收入还比不上普通的农民工,读书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社会,不仅不尊师重教,还致使斯文扫地,真是空前绝后的咄咄怪事。但一想到父亲和母亲年事已高,又怕一走有个三长两短,没人料理。加上孩子又小,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却终究硬不起那份心肠,下不了那份决心。

那是我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最黑暗的岁月,也是最绝望的岁月,我不知道和我处境相似的千千万万的老师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回想起来真的很惨。那时,我真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我还能继续坚持多久。我曾一气之下,将多年积攒的教学资料和陆续写成的文稿,当废纸卖掉,卖了五十元钱,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曾经夸过口,要是经济条件好一点,能让我安心搞学问,我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语文教育专家。这还真不是吹牛,那时我已在全国知名语文报刊杂志发表了多篇论文,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通讯员和特约撰稿人。陕师大首届函授研究生,华师大的作家班,都给我发过通知,我没钱参加。一次,华师举办的首届语文教师全能比赛,在庐山颁奖,我是获奖者之一,杂志社报销来往的路费,我都因没有钱只好放弃。虽然我失去了很多,但我还是庆幸,到底还是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守得云开见月明。

经济一好转,我就开始筹划修房子。老家太过偏僻,父母苦了一辈子,我得尽我最大努力使他们安享晚年。毫不讳言,修房子是为了父母。母亲提了个要求,必须有田种。没办法,我只好放弃在集镇上修房子的计划,将房子建在了岳父家的旁边。直到房子修好后,把父亲和母亲接到新家,安顿好,我心中那块沉重的石头才放下来。这时,我才敢直面父亲母亲,也从心底原谅了父亲,与父亲和解,并接纳了父亲。

只是可惜,应了那句老话,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就离开了我和父亲。所谓的好日子,也就是不再从事繁重的劳动,不愁吃穿而已。母亲去世的时候,七十三岁。母亲得的是肺癌,因为母亲过于坚强,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回天乏术。之后,父亲也无疾而终。

父亲是老家他那辈人中,最长寿的。我曾经当着他许过愿,九十岁给他的生日大办一场。其实,父亲也是想活到那一天的。过世的前一年,他戒了酒,还戒了烟。生活好转以后,他是每顿不离酒的。自从我上高中他由抽纸烟改成抽土烟后,烟瘾很大,一直抽了这么多年。对于一般人来说,要戒掉烟酒是相当困难的,父亲却做到了,可见其生的愿望的强烈。早知如此,我是应该提前给他举办一场轰轰烈烈的生日宴会的。

父亲是个农民,虽然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全靠自学却能识文断字,博古通今。能在当时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义无反顾地送我读书,不仅需要远见、胆识,更要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还要有血本无归的担待,就这一点而言,父亲又超越了他那个时代的农民,是很多人所望尘莫及的。在老家我的同龄人中,或许我不是读书最聪明的,但我却是恢复考试制度后第一个靠读书走出来的。

我虽然读的书比父亲多,学识上也比父亲渊博,但在很多方面,我是赶不上父亲的。父亲八十多岁,对《三国》中很多章节,能够一字不差的背诵,记忆能力之强,非常人可比。就这一点,我就做不到。

或许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父亲仗义疏财,济危扶困,爱打抱不平,肯为他人两肋插刀,颇为侠义,有口皆碑。那些年,一些被打为“地富反坏右”被视为牛鬼蛇神的,有困难找到父亲,父亲总是热情地招待,给与力所能及的帮助。在这一点上,母亲更了不起。母亲虽然有怨言,父亲怎么说就怎么做,默默地支持着父亲。这个方面,我就比父亲差得远。老实说,我没有父亲那样重情义,缺少父亲的那份胸襟,我比父亲要势利得多。

父亲并不是那种十全十美的人,像大多数人一样,身上存在着不少的缺点,比如爱说大话,比如生活高调爱张扬,比如喜欢图虚名,比如手撒不会理财,比如对人不设防太相信人……

二十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别人送我一瓶茅台,我拿回去孝敬他,他却喊了一屋子的人,这个一口,那个一口,自己也就喝了一口,一瓶七八百元的茅台就点滴不剩了,却乐呵呵的,笑得合不拢嘴。二十多年前,我一个月工资还买不到一瓶茅台。他说他喝过,在解放前,还是那个味道。我心里很不爽,他却反过来劝慰我,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他这样做,无外乎是想炫耀一下而已,根本就没那个必要。

家里安电话,是因为我和妻子在上班,平时照顾不到家里,家里有事方便联系,我有个“kao”机。这下好,不管认识不认识人,都来打电话,甚至打长途,结电话费的时候每月都是不小的一笔数字。幸好小偷一夜之间把电话线卷走了,帮了我一个忙,不然电话费还真不堪负担。父亲为人感性,由此可见一斑。但瑕不掩瑜,他的善良、正直、热情,特别是心中的敞亮,是永远值得我学习的。

父亲去世有好几年了,我也有了二十几年做父亲的资历,而且还将继续做下去。在这个父亲节,陶醉于女儿的祝福里,我怀念我的父亲。深情凝视父亲的遗像,他依然永远微笑着看着我,眼里满溢着慈爱、安详、幸福以及某种期许,像生前一样。我终于可以大声对他说,我以您——我敬爱的父亲为荣。

做父亲,是一种本能,是一种义务,是一种责任,是一种使命,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甜蜜的享受,是一种无上的荣耀,是上帝发给每个男人的终生受用的奖牌。伟大的儿女背后,一定有一位伟大的父亲。父亲,是儿女做人的标杆。通常情况下,有什么样的父亲,就会有怎样的儿女。儿女不是父母的复制品,是升级换代,是父母加。做一位好父亲,先要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人,一个大写的人。做父亲,光有爱是永远不够的,需要学习、实践、再学习、再实践,循环往复,以致无穷。做父亲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提升自己素养、不断净化心灵、不断完善自己形象的过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做父亲的追求,更是做父亲的境界。

父亲,我敬爱的父亲,您安息吧!儿子会延续您的血脉,努力地做人,努力地做一个好父亲,以报答您的深恩。

文章作者:曾传华

图片来源: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阅读剩余内容
网友评论
相关内容
延伸阅读
小编推荐

大家都在看

我的财富作文 中华魂作文 我的妈妈三年级作文 端午节作文结尾 关于风的作文 关于战争的作文 高中生优秀作文 猜猜我是谁作文 触动心灵的作文 报答作文 玉兰花作文 500字写事作文 铭记作文 写作文的技巧 观察植物的作文 大学生活英语作文 描写学校的作文 六年级毕业作文 作文网站 四级作文题目 作文美丽的校园 成长故事作文 校运会作文 高中作文素材大全 民间故事作文 时评作文 我是谁作文 美育作文 心声作文 母亲节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