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尚未毕业的她 人到中年开始写作

1.

我跟王姐是在2011年认识的，那年9月，我在北京一个家政公司当中介老师，每天对着电脑，通过QQ跟客户和找工作的家政服务员联系，有合适的就给他们对接，双方谈成，就签合同。

中介老师的工资是基本工资和签单提成两部分组成的，看着别人每天都能签单，我却很难签倒，很是郁闷。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我为数不多的几个客户寻找适合的家政人员，我的QQ叽叽叫起来。这就王姐，她说她是北京人，想找个合适的人家去当保姆。

这让我很诧异，一般北京人都是雇主，来找保姆的，保姆都是外地人来做，身为北京人却要做保姆的工作，这不太符合常理，因此引起我的好奇。

她说她看了我的一个雇主的资料，觉得那家不错，她想到那家去做工，让我联系雇主，什么时候方便，双方见个面。

我看了她的照片，非常漂亮，这样的人怎么能去给人家当保姆呢？再看年龄，已经57岁了。

晚上，这位王姐跟我在网上聊了好久，她说她出来当保姆家人都不知道，她两个女儿都是名校毕业，一个是北京知名小学的老师，一个是大公司的部门主管。她说当保姆并不是全为了挣钱。

我说我理解您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生活。

停了一会，她说：“我实际上也是为了出版自已写的书，想多挣点钱负担出版费用。”这就更让我惊讶了。

我以前也胡诌八扯地写了一本几十万字的书呢，平常也时不时的在网上写一点东西。所以，遇到爱好相同的人，很高兴，就像遇到了知音。接下来我们谈了好长时间,

她说，普通人写书，没有出版社能够出版，她想自费出版，又不想动用家里有限的存款，所以就想出来当保姆挣点钱。

我纳闷，北京人，就是自费出版一本书，也不至于要靠当保姆来挣钱攒出版费吧，难道还拿不出几万块的出版费用？

她说，她虽然是北京人，但以前只是北京远郊的农民，前两年买了房子，才成为北京人的。不是拿不出几万块钱的出版费，但自己农民的身份也没有退休金，听说保姆工资还不错，当保姆挣点钱，不是更好吗。

“你女儿都这么厉害，你想出书，她们也能资助你啊。”

“孩子都有自己的家，我也不愿意麻烦孩子们，让她们帮助这个钱”。再说，她想当保姆，挣钱只是一个方面，在家没事做闲着无聊，当保姆，干家务做饭，这个对她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不费什么事儿。

到了跟客户约定见面的时间，王姐来了，她穿着黑底红花短袖上衣，白色长裤，打着阳伞，肩挎米黄色包包，气质不错。五十七岁的人了，但看上去要年轻很多。

我们聊了一会，我觉得她不是能当保姆的人，不会吃得了那个苦的，我对这个单子的签定也不抱希望了。客户迟迟不到，被她埋怨不守时间。后来客户来了，谈了一会，客户很客气地嫌她年纪大，说孩子调皮怕她带不了。

虽然单子没有谈成，我和王姐却成了朋友，后来，她在别的家政公司找到了一家雇主，侍候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虽然比较难侍候，但工资还不错”，为了挣钱出书，她坚持干下来。

我们有时在休息日结伴出游，她就是我导游一样，一次，我们到一个大型批发市场去玩，她说，几年前还在这里做过批发生意，那个市场很红火，我问：“那你怎么不干了，却要去当保姆，这里生意多好啊。”

“这些事，大大小小，都在我的书里写着呢。”她卖了一个关子。

随着接触多了，我大致知道她的身世。

2．

王姐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很不幸。她老家是东北的，因为爷爷小有田产，土改时她家被化成地主。6岁那年，恰逢困难时期，她的父亲因为误食毒野菜不幸身亡，而此前三天，她的祖父刚刚饿死被匆匆掩埋。一时间，家里只剩母亲带着4个年幼的孩子，她是家中的老小，可想而知，境况是何等艰难。

一、二年级，她学习好，还当了班干部，老师也喜欢她。可是，好景不长，到了三年级以后，课文中经常出现有关地主的内容：大地主刘文彩怎样欺压剥削农民，周扒皮如何半夜鸡叫让长工起早干活，刘文学如何跟坏分子作斗争……，在读课文、或者老师讲到有关“地主”这个词时，同学都会齐刷刷地看向她，好像她就是那个大地主刘文彩、周扒皮，就是坏分子王荣学。

每当这时，她就会低下头，内心充满恐惧，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时间长了，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大地主刘文彩，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不然，每当提到地主这个词，为什么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有调皮的男生追着她喊小地主，往她身上吐唾沫，孤立她，没人跟她玩。

原来本品学兼优的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创伤，她感到深深的困惑：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一天也没有过上地主的富裕生活，怎么就成了人人要打到的地主了？

她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一次，她在学校又被人叫做小地主，遭到大家的欺负。回到家，妈妈问她话她也不吱声，再问，她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你是地主婆是不是？你是地主婆！”

她再也忍不住委屈，躺在地上打滚大哭，嘶哑着声音大喊：“你为什么要跟地主结婚？为啥不跟贫下中农结婚？你当初要是跟贫农结婚，我就是光荣的贫农，现在还能被人家当小地主欺负吗？……”

她的母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在那个特殊时期，她母亲更加难过，地主婆，寡妇，受尽白眼和欺凌，她原来可是国中毕业的学生啊。

13岁那年，她实在受不了学生的霸凌，也到了能挣工分的年龄，她辍学回家到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

到了17、8岁，她长成了高挑的个子，成了一个劳动好手，她跟大男人一样的干活，装卸煤炭、沙子、石头、她从来不落人后，割高粱，砍玉米，播种、犁地、扬场、脱粒样样农活带头干。在劳动过程中，她跟男人们比着干，超过男人是她最开心的事情。

她用身体的疲累，消解内心的压抑和苦闷，用超常的劳动洗涮心灵的屈辱。

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喜欢语文，对文字很敏感，作文写得好，受到老师的表扬。虽然辍学，但劳动之余，她不放弃任何看书的机会，有时烧火做饭，她也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平原枪声》里，主人公的英雄气概让她折服，看到英雄被敌人围困，她会流下泪来，她看了很多书，《战斗的青春》、《三国演义》、《烈火金刚》、《新儿女英雄传》、《战火中的青春》、《苦菜花》、《朝阳花》、《迎春花》、《火种》……那个时期能找到的书她都找来读，为了读书，她可以不吃饭，不睡觉。

有时她一边烧火一边读书，锅烧干了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直到锅里冒出黑烟，锅里的菜和饼子糊了，她被呛得咳嗽起来，才知道不妙。

每当这时，一场暴风骤雨就会来到，这也是最让她心惊胆颤的时刻，一顿噼里啪啦地棍棒毒打总是避免不了，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咒骂：你个小骚老婆，小婊子……，什么话恶毒她的母亲就骂什么。

吃饭时，她只好把烧糊的黑色疙巴自己扣下来吃掉。

在艰苦的劳动和精神的摧残之下，王姐居然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不少小伙子心里惦记着她，还有人给她介绍附近工厂的工人，她对此不理不睬，但她有自己的想法，长期在这个家庭里受到压抑，她想嫁到遥远的地方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她心里憧憬远方的世界，幻想着未知的美好生活。

3.

“我写书，就是对我半生不尽人意生活的一个记录，好像写出来，那不堪的过去就翻过一页，就从此封村起来”。所以，她克服一切困难，也要写完，先写了一遍草稿，用了3年的时间，然后，又用一年的时间修改，誊写一遍，然后又把它用电脑打出来，开始不会打字，我就用拼音一个一个的打，终于把它打了出来，没事的时候她就打开看看，修改一下。

“结婚后，开始了新生活，又嫁到了北京，这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唉，我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别提了。”她叹气说。

终于，在媒人的介绍下，在双方还没有了解，她对男方的家庭和本人都不满意的情况下，为了离开那个冰冷的充满暴力的家，她在矛盾中把自己嫁了出去。

男方是北京远郊的农民，家里比她自己的家还要穷困，穷，她不怕，只要他能体谅她，对她好就行。

她骨子里是个有着文艺气息浪漫气质的女青年，可是男人就像个榆木疙瘩，不会说话，在家里只会运用肢体语言粗暴的占有她的身体。她的心凉了，这不是她要的婚姻生活，她时刻都想离开那个家。

但她怀孕了，不得已，只好一天天过下去，她丈夫不仅是个闷葫芦，还是个不知体贴的人，大男子主义严重。一次两人一起坐火车回娘家，在火车上，列车员推着食品车来回路过，她丈夫给自己买了一包烟，对着车窗吞云吐雾，她看到车子上的水果，直流口水，由于怀孕，她特别馋，想吃东西，她多么希望丈夫能给她买点吃的。可是他无动于衷，她只好问到：“那红削梨怎么卖的？”

“5毛钱一袋。”她瞟了一眼丈夫，希望他能领会她的意思，给她买一点吃。可是他丈夫像个木头人，不吭不哈装聋作哑，她只好吞咽了一下口水。她不是非要他买，她自己也可以买，但他买的才能体现他对怀孕妻子的体贴。可是，那个称为她丈夫的男人就是不给她买。她恋恋不舍地看着列车员推着小车远去。

一个小时后，列车员又推着小车回来了，她架不住想吃的诱惑，斟酌再三，从口袋里掏出5毛钱，自己买了一袋红削梨，她心情复杂地冲丈夫傻傻地笑了一下，便拿着梨子去洗，回来，她拿起一个递给正在抽烟的男人，谁知，男人嗖地一下把那一袋梨子全部扔到窗外。

这让她目瞪口呆，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傻了眼，一只手拿着准备给他的梨子，悬在半空，愣怔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那男人愤怒地说：“吃吃！我让你吃不成！”

王姐不知道她他为何突然发怒，心里纳罕，你不知道给我买，我自己买，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还给我扔掉？一时间委屈的泪水汩汩流出，她气得把手里那个梨子也奋力扔出窗外。

“自作主张，买梨，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他咆哮。

为此他们冷战20多天，她不理他，他也不理她。最后，他只用身体和她讲和，他从不会用嘴讲话，只用粗暴的身体。她常常有一种尊严被损，被强奸的耻辱。

王姐说，她生下二女儿后，实在跟那个男人过不下去，她爱干净，受不了他的不讲卫生的邋遢习惯。早上洗脸涮牙，就像要了他的命，晚上不洗脚。结婚初始，为了督促他洗脚，她给她端来洗脚水，给他洗脚擦身，督促他洗脸刷牙，可是，他就是改不了，你给他洗他就洗，你一次不给他洗，他就不洗。时间长了，她也失去了耐性，都是干一天活，“我也很累，为什么要给你洗脚？”

因为他不讲卫生的习惯，王姐非常反感，她收拾的一尘不染的床铺，容不下他干了一天活的臭脚钻进去，也不愿闻到他不洗澡不涮牙而散发出的浑浊气息。她不愿跟他过夫妻生活，每次勉为其难地做那事，她都像受刑，像被奸污，每当这时，她就用毛巾盖住自己的脸，像个死人一般。

而男人却毫不在乎，只要把身体给他，他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哪管她身心巨大的煎熬。

他们经常一个月左右互不理睬，直到男人忍不住了，就一把把她抓过来，没有任何交流，粗暴地在她身上发泄一番，然后再一个月互不理睬。她希望他能干净、卫生、体贴关怀，这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她第一次提出离婚，可是男人不愿意。她也想到两个年幼的孩子，她又何尝想离婚，她只是想让他有一点改变而已，可是，他不愿改变，对她也没有任何关心，每每夜深人静，她躺在枕上，望着窗外清冷的月亮，自己默默啜泣，男人就是发现她在哭，也不理不睬，从来不会哄她一句。他们几乎没有语言的沟通。

再加上他们一个15人的大家庭住在一起，挤在几间阴暗破旧的房子里，一贫如洗，各种矛盾如影随形，男人还经常站在他们大家庭的立场上，不把她当做一家人，她曾经因此两次离家出走，一次离婚。

但想到两个幼小的孩子，她不得不回来，她自己开始养猪养鸡，努力改善家庭生活，市场开放后，她开始做生意，从卖内衣鞋子开始，到扩大卖服装，一点点把生意做大，后来，她又在北京市里一个刚建成不久的大型市场上，租了摊位，卖服装，家庭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里面事情，一本书也写不完。”王姐感叹道。

直到女儿大学毕业，工作成家，她和丈夫的矛盾再也不能调和，一次，王姐工作了一天到8点多回到家，男人躺在床上，有点感冒咳嗽几声，王姐赶忙给他做了一碗汤面，端到桌上让他快吃，谁知他叨叨不停：青菜都没煮熟，就给我吃，想毒死我？

王姐听他反复唠叨，再也忍不住，“这么晚我回来，连一口冷饭也没有，我好心给你做饭，你还说我毒死你，青菜生吃最有营养，我还在开水里煮了一下，你要中毒死了，我给你偿命！”

男人听她这么说，面也不吃了，咚地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她火三冒丈指着王姐大吵起来。

吵过之后，如同司空见惯地一样，他们又冷战多日，谁也不理谁，快到结婚30周年了，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委屈难过，这么多年，家里大事小事，他只不过在后面打个下手，家里都是她在撑着，他还在后面拉后腿，做生意，他开始阻拦，直到赚钱了，看到实实在在地利益，他才支持，没有她，这个家不知穷到什么样呢。

买了新房，装修她身体力行，都是自己忙前忙后，装修好了，他坐享其成，还挑三挑四，“怎么不多装几个插座？为这事，他也能多天对她不理不睬。

寒冬腊月，她离家出走，在网吧呆着，在QQ空间，她已经写下了很多日志，她形成习惯，把自己的烦闷和委屈，都倾诉到QQ空间里。

她想到跟他结婚30年来自己受到他的伤害，真是写也写不完，怀孕8个月，因为一点小事，被他大打出手，还有一次，她被打得下巴脱臼，直到如今都影响咀嚼，不讲卫生，整个冬天不洗澡，这一切都让人不能容忍，一旦两人有矛盾，冷战几个月，他也不会说一句软话。但为了孩子，她都忍受下来。

他只洗过一次自己的衣服，为此，她还奖励他红烧鱼吃，为的是鼓励他，他慢慢的走过来吃，一言不发，他太没有人情味了。

30年来，她的感情、青春、汗水、眼泪爱心、孝心，全 都倾注在这里，男人毫无感觉，他就像个没有人性的木头人，“30年来，他没有给我买过一件礼物，连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我一个人离家，在街头久久徘徊，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西客站过夜，我一个人骑行20里，在旷野上大哭，就是不想回到那个有你存在的冷漠的家。”

那时，她甚至想到了死。

8.

我在北京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因为另外有事，2012年，我离开了北京，王姐知道我要走了，她还转了几次车过来送我到火车站。之后，我们偶有联系，知道她断断续续在几个家庭当过保姆，出书的钱究竟有没有挣够，我不太清楚。

2014年，我突然收到一个快递，打开层层包装，是一本带着墨香的新书，厚厚的一本。扉页上写着赠言：祝你生活、事业双丰收。落款是王姐的名字。

我露出笑容，王姐的书终于出版。我没有问她是不是当保姆挣够了出版费。为了表示对她的支持，我在网上买了几本书，还给了好评。

我打开书，一页一页读起来，王姐的半生，如同一幅幅画面在我的眼前徐徐展开。

她的婚后生活充满了冷暴力，一次，又因为一点小事发生矛盾，又冷战几个月，她心情郁闷，想这没完没了的冷暴力，跟他在一起的痛苦生活，何时是个头，她恍恍惚惚在路上如同行尸走肉。一不留神，她被一辆疾驰而过车撞倒，昏迷过去，面部腿部腰部多处骨折。

从鬼门关走出来，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还在康复阶段，一次不如男人的意，他居然咆哮着从厨房拿出菜刀，要砍她。

她的心彻底寒透了，在这样下去，她要窒息了，这次，她坚决要求离婚，她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她的人生还有很长路要走。

所有这些，她都要一一写出来。在笔耕不辍的日日夜夜，她经常通宵不眠，童年的痛苦，婚姻的不幸，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一浮现，尽管她小时候也有一个文学梦，但多少年生活的磨折，她从未走近过文学，但是写成一本书的梦想支撑着她，她要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哪怕只有自己看。

在她写作的过程中，实实在在体会到，作家不是那么好当的，但是，有三个动力鞭策着她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坚持写下去，一个是，不想就这样毫无印记的结束一生，她想留下一点记忆；第二个是，竭尽全力，突破自己，超越自己；第三是，给两个女儿做出榜样，成为女儿的骄傲。

她说，自己一直要求孩子们要努力上进，自强不息，超越自我，不能光对孩子提要求，自己更要努力做到。

“妈妈，您没读几天书，却写出了一部书，仅仅凭这一点，就非常了不起，我们为您骄傲。”

两个高知女儿，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