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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普照》:住在死荫之地的人有光要照亮他们

2020-11-22 03: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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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心中去年的最佳,去年也横扫了金马六个奖项。导演是来自湾湾的钟孟宏导演,以后会重点关注这个导演的作品。

影片给人最直接的感受是那种强烈的反差感。导演以柔和、干净的配乐,以及大量运用了阳光的镜头,却呈现了一个普通家庭以及人内心深处的撕裂、伤痛、绝望和挣扎。随着剧情缓缓的推进,胁迫,抗争、自杀,谋杀,家庭和人物心中的阴影还是慢慢地呈现出来,令人唏嘘。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无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

可这个家庭里父亲的爱却如白天黑夜一般界限分明。影片的英文名a sun,也就是a son已经说明了一切。小儿子性格暴躁,总是惹出很多的麻烦,例如教唆别人砍人、以及弄大了一女生的肚子。父亲早已经当没有这个儿子,他对自己的妻子说“ 我希望他能坐牢,坐到直到他老死。”

从影片开头来看,小儿子恶人的身份似乎已经坐实,但是人性是复杂的,并非简单能以绝对的善恶好坏论之,光明和黑暗交织纠缠才是人性的基本面貌。而电影在随后也慢慢透过镜头告诉我们,小儿子并不是绝对的坏。他在监狱里会呵斥打饭时不老实的人,认为这样对别人不公平,他会主动寻求与之前有过嫌隙的室友和解,当听到哥哥自杀的消息,他也会伤心难过。这些都告诉我们,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此外一些场景也提醒我们,母亲的溺爱(去辅育院看小儿子却从来没提他弄大别人肚子的事)和父爱的缺失也是造成他现状的不得不提的原因之一。

父亲对小儿子的态度其实已经显明了他的爱是十分狭隘与自我的,他奉行的人生准则是“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小儿子显然没有如他所愿,于是他对别人声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这证明他其实只爱符合他期待的东西,这种爱需要某种自己预设的前提,或者自己定义的“正能量”。其实这也是人性的基本面貌,毕竟,没有人真的像上帝一样,叫太阳照好人,也照歹人。

对小儿子的放弃也使得父亲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大儿子身上。大儿子像阳光一样,对人友好,成绩优秀。但是影片中的他却给人无比孤独的感觉。他与女同学的对话揭示了他的内心。

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中曾提及过一个不同于人们所熟知的司马光的故事,他称之为脆弱的故事。

弟弟的叛逆迫使哥哥必须成为这个家的太阳,父亲每年送的写有“把握时间,掌握方向”的笔记本,为了上好的医科大学而报名的重考班,他都默默地承受。

他不能失败,也不能展现脆弱,他无法喘息,却又无处可逃。海子的长诗《太阳》里有这样几段,正合适对他的写照:

我孤独一人

没有先行者没有后来人

在这空无一人的太阳上

我忍受着烈火

也忍受着灰烬

黑夜是什么

所谓黑夜就是让自己的尸体遮住了太阳

他离弃了众神 离弃了亲人

弃尽躯体 了结恩情

血还给母亲 肉还给父亲

没有太阳只能活在阴影中的人生是绝望的,而只能太阳般活着却得不着荫庇的人生同样绝望。这就是这部电影中两个最悲剧性人物的写照。前者是菜头,后者是阿豪。所以阿豪纵身一跃,把血还给了母亲,把肉还给了父亲。直到他自杀前的一刻,他才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阴影。

伟大光明正确是关于人性的乌托邦,一个虚假的人造太阳,将人脆弱的灵魂灼烧的痛苦不堪。它忽略了人性中的幽暗和脆弱,忽略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另一个司马光。在这个社会,人们越来越只能接受正能量,否则你的作文就是不合格的,就需要被强制修改。于是人们只能千方百计隐藏和否认自己的软弱,以伟光正或者正能量的一面示人。但是呼吁更多的正能量,就会变得更好吗?那个内心深处的司马光就会消失吗?

电影里有一幕场景是阿豪在上重考班的课,老师在讲论语,阿豪的走神被老师发现,于是老师质问他。阿豪却反问老师,“老师你相信这些吗?”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幕,某种意义上它升华了这部电影,提高了电影的维度。它让这部电影从探讨家庭伦理、亲情关系延伸至人存在的内心困境。儒家对人性报以乐观的态度,提出一套修身养性之法,却没有真正直面人性的底色和基本面貌,忽略光明与黑暗交织纠缠的芜杂,就好像要建立一座伟光正的理想大厦,却不去正视它沼泽泥泞的根基,空有美好的理想也只能孕育出各种的吃人的“正能量”。

《圣经》却告诉我们,人本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与样式所造的,所以会有其高贵道德性的一面,然而因着始祖的犯罪,人性已经败坏堕落,这同样是人性的真实。阿豪反问老师的话就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小孩说出“他明明什么也没穿”一样,揭露了关于人性的粉饰和伪装。但是阿豪仍然平静的绝望着,他没有水缸可以躲,或者说必须像太阳一样活着成了困住他的水缸。谁来为他打破这个水缸?如果不能像阳光般活着,父亲还会爱他接纳他吗?或者他也会成为第二个阿和或菜头?

影片让我意外和惊喜的地方,是之后父亲和小儿子之间关于救赎的情节。以我来看,导演似乎展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父亲和小儿子和解的开始是因着死后的阿豪在父亲的梦中出现,他和父亲走在那条熟悉的巷子里,与父亲说话,然后离开。父亲醒来后,去了那条巷子,没烟了想要去买烟,结果正好在附近的便利店遇见了在那打工的阿和,父子之间终于开始有了沟通。很多人诟病做梦这样的情节安排太过生硬,有点超现实。我却觉得恰恰是这种超现实的意味很好的体现了救赎的特质。《圣经》里的救赎恰恰也是一种超验而临在的方式临到那些死荫中的人。这种方式超越了人理性所能认知的现实,或者说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然而,导演在电影最后展现了另一条来自父亲的救赎路径,这是一条自我救赎的路径。影片中为阿和去砍人的菜头,从小在外婆的抚养下长大,后来因为砍人事件而坐牢,出来后发现因为赔偿外婆的房子被收走,人被送去了养老院。阿和却从来没有再找过他。负气不过的菜头于是不停地找阿和的麻烦,强迫他去做一些不法的事。父亲得知之后,去找过菜头想要和解却无果。最终在一个雨夜把握住了自己的方向盘,开车撞了菜头并将他打死。

大儿子阿豪死后,小儿子阿和成了唯一的那一个儿子,无形中就成了家里新的太阳,但是一个有前科的人重新回到阳光下却是异常艰难的。“犯错的人很容易留下轨迹,让后面的人一直跟上来,知道你曾经是怎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导演是这样说的,他把这种曾经的错误比喻成一种“背后灵”。而阿和通往光明所遭受的最大的阻力就是菜头。父亲便以杀死菜头的方式实现对阿和以及他们父子的救赎。但这样的爱已经几近扭曲,这样的救赎也终究不义。他把他人放在了祭坛上献上为祭,以换取自己的一丝光明。阿和终于可以在阳光下自由的奔跑,但菜头成了那个被献祭的对象,被丢弃在永远的阴影中。

其实所有的救赎都必须借着某种死亡来达成,就像阿豪和菜头的死换来了阿和的新生和父子的和解。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在寻求某种自我救赎,我们不喜欢软弱,想成为“强者”,甚至成为太阳,永远伟大光明正确。然而就像刚刚逝世不久的巴刻牧师所说的,软弱是人的本相,也是我们的道路。不愿承认自己本相,却想着自我救赎或集体救赎,都是在时刻准备着将别人献上为祭。

其实有一个大儿子已经为这个世界被献上了,上帝的儿子已经被献上,为那些在死荫之地的人而死了。他不用打破水缸也知道我们心中最深的幽暗和脆弱。罪导致了这一切,而他甘愿为了人的罪自己成为那个被献上的祭物,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被遍地的大黑暗笼罩,真正的光才照进了黑暗里。这个世上只有一条救赎的路,就是借着他的死所赐下的救赎。若不借着他,世上那种残忍的献祭就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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