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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昊:《儒林外史》中的吹牛描述及其叙事意义

2020-11-24 18:5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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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牛即夸口,说大话,亦即说虚夸不实的话。它是生活中较为常见的现象,在小说中也多有反映。

在清代经典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中,关于吹牛的描写占了很大篇幅,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国风说:“一部《儒林外史》,简直就是一部吹牛大全”。笔者深有同感。

吴敬梓以精妙绝伦的讽刺之笔,追魂摄魄地描绘了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灰色、黑色的人生图景,烛幽索隐地呈现了芸芸众生信仰的缺失、道德的堕落、世风的浇薄。如鲁迅所言:“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乃在目前”。

小说从整体上描绘了一个浮躁、势利、庸俗、厚黑的世界,闲斋老人将其中人物分为四类:一、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二、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而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四、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最后一类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们从不吹牛撒谎,吹牛者只活跃在前三类人之中。

作者对这些吹牛者,或蜻蜓点水,或简笔勾勒,或用墨如泼,形神兼备地揭示了其丑陋嘴脸与肮脏灵魂,使其“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

笔者拟从吹牛描述的结构布局、吹牛聚焦的核心话题、吹牛场景的乌烟瘴气、吹牛者的丑恶嘴脸等四个方面,集中论证《儒林外史》中的吹牛描述及其叙事意义,以就教于方家、时贤。

1、贯穿集中:吹牛描述的结构布局

《儒林外史》中除了少数代表作者理想人格的智识之士和淳朴善良的草根人物之外,大多数读书人视野狭窄、知识匮乏、精神空虚、灵魂枯竭、价值迷失,其他阶层亦多是趋炎附势、庸俗鄙陋之徒,蝇营狗苟、溜须拍马之辈。

士风、世风污浊不堪,社会中弥漫着一股隐藏于盛世背后的衰飒之气。重然诺、讲信义等传统美德竟然成为稀缺资源,一大批恬不知耻的吹牛者在生活中如鱼得水,引人注目。

然而,小说为什么给人以吹牛大全的印象?这与吴敬梓对吹牛描述独具匠心的结构布局安排有直接关系。

第一,吹牛描述几乎贯穿小说始终。

《儒林外史》共55回(一说56回),其中描述了吹牛的有25回,就所占比重看,全书45%的章回写了吹牛,体量不可谓不庞大,这在古代长篇小说中比较罕见。

与之相应,小说刻画的吹牛人物众多,除了泛泛提到的五河县“那些奸滑的”这一吹牛群体之外,在情节进展中,指名道姓写了吹牛的有32人,其中严贡生、张铁臂、匡超人、胡屠户、梅玖、景兰江、牛玉圃、陈和甫等人吹牛均不止一次。

开篇伊始,第1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中,通过在湖边放牛的王冕的视角,描述了胖子、瘦子、胡子3个不知姓名的秀才,于黄梅时节雨后的一天,在美丽的湖光树影中郊游小酌。

这本是充满诗意的风雅之举,却因其谈论的话题而被演绎得非常庸俗。他们从始至终围绕着危素购豪宅、官员道贺、皇帝送别等话题进行吹牛表演,“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气氛十分热烈。清新秀丽的田园风光与人物谈吐之鄙俗、见识之荒唐形成强烈的反差,更加凸显了“士俗不可医”。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没有写出三人的姓名,而是根据其身材、外貌特征称之为胖子、瘦子、胡子,这种概括性称谓具有指代的普遍性,自然而然造成了吹牛现象普遍存在的印象。

第1回所写故事时间是从元末至明朝定鼎的1368年,尚未进入小说的主叙述层。第2回所写故事时间是明朝成化末年即1487年,至此小说才进入主叙述层。前两回故事时间相隔120年,其中人物活动没有交集的可能。

通览整部小说,吹牛描写基本上是贯穿首尾的,偶尔有一些中断,但多数相隔不远。唯一相隔较远的例外是,在第29回到41回长达13回的篇幅中,吹牛描述完全缺席。

可能的原因是,作者在这13回里集中塑造虞育德、庄绍光、杜少卿等“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的理想人物群体,为了突出他们挽救士风、世风的努力与影响,有意在这一部分选择性回避了吹牛现象的描述。

吴敬梓痛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寄希望于品德高洁的醇儒高士,求助于“礼乐兵农”的传统思想资源,依托庄严隆重的祭泰伯祠大典,为社会树立型范,拯救文运和世风。

但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努力注定是徒劳无功的,气势恢宏、象征“礼乐兵农”理想的泰伯祠很快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断井残垣。

此后,吹牛者并未因为理想人物的努力而有所收敛,他们仍然陆陆续续上演着一幕幕吹牛的活剧。小说中最后一次吹牛描写是在第54回,以测字为业的假名士丁言志向另一个测字的假名士陈和尚吹嘘当年莺脰湖聚会时分韵作诗的情状,言之凿凿,甚至精准到什么人分什么韵,仿佛是他身临其境,亲见亲闻。

其实,第12回“名士大宴莺脰湖”对这次聚会的描述是:“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这次聚会附庸风雅、滑稽无比,与会者也根本没有分韵作诗之举。

陈和尚恰好是参与聚会的陈和甫之子,他听其父详细描述过聚会过程,当面指出丁言志张冠李戴、以讹传讹,将西湖诗会和莺脰湖聚会搞混淆了。

谎言被揭穿后,丁言志竟然恼羞成怒、强词夺理,反诬陈和甫并未参加聚会,陈和尚也未必是陈和甫之子,而是冒认父亲,以致两人扭打起来,场面混乱不堪,丑态百出。

第二,很多吹牛描写在小说中是集中连片的。

如前所述,《儒林外史》开篇第1回就写了3个不知名的秀才吹牛。卧评云:“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关系。”

明确指出了楔子中吹牛场景描写的意义:其一,楔子中的三人和正文里的庸俗之徒属于同一类人,即“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二,三人谈论的功名富贵亦与正文中诸人的吹牛套路大体一致,即“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

紧接着,第2回至第7回连续6回,每回均有关于吹牛的绘声绘色的描写。夏总甲、梅玖、王惠、胡屠户、严贡生、张静斋、王仁等吹牛者先后粉墨登场,他们的身份地位、形象气质不同,但喜欢吹牛则完全相同,这就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形成集束效应,给读者留下了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为后文的吹牛描写奠定了基调,让人很难改变这种印象。

中断2回之后的第10—12接连3回里,参与莺脰湖聚会的假名士陈和甫、杨执中、张铁臂轮番上场,或吹嘘自己请仙灵验、结交高官,或吹捧朋友有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或假扮成武艺高强、快意恩仇的侠客。

间隔2回之后,在第17—18连续2回中,参加西湖诗会的假名士景兰江、赵雪斋,或自吹参与高层次诗会,或自吹受多位高官之邀作诗。

相隔1回后的第20回中,匡超人吹嘘自己名气大、学生地位高、所编选本畅销。

在第22—24接连3回里,牛玉圃自吹朋友圈之高端,牛浦郎吹嘘受董县令的垂青,钱麻子自吹乡绅家对他待若上宾。

在第26回里,王太太自吹见过大世面、吃过乡绅家奢华的酒席。

第28回中,和尚自吹其房屋的租客均为现任老爷。

中断13回后的第42回里,汤六老爷吹嘘汤镇台炙手可热的权势,汤大爷胡吹科场开考的种种声势气派。

在第44—47连续4回中,那些奸猾的人、唐三痰、余殷、余敷、姚老五、成老爹各种吹牛五花八门。

间隔5回后,第53—54接连2回里,陈木南向妓女吹嘘自己有知府的前程,丁言志吹嘘莺脰湖聚会的细节。

从以上梳理可见,在写到吹牛的25回之中,集中连片的吹牛描写共有6处,分别是:第1至7回,第10至12回,第17至18回,第22至24回,第44回至47回,第53回至54回。

随着情节的发展、推进,吹牛者的面目越来越丑陋,所吹内容愈来愈不堪入目,社会风气越来越恶俗,作者拯救世风的希望愈来愈渺茫。

几乎贯穿首尾的吹牛描写和吹牛描写的集中连片,两者相辅相成,相互渗透融通。前者让人感觉在《儒林外史》的生活世界中,吹牛撒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遍布生活的各个角落。

开篇长达7回的吹牛描述,和后文藕断丝连的集中连片描述,反复强化一种印象,对读者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令其形成一种持续性认知,即吹牛者接二连三,层出不穷,进而造成《儒林外史》是一部吹牛大全的深刻影响。

2、功名富贵:吹牛聚焦的核心话题

吹牛之风盛行是功利主义思想严重、社会心态浮躁、诚实守信缺失的表现,所吹内容则是社会价值取向的晴雨表,折射了一个时代的社会心态、社会风气。

《儒林外史》第1回卧评云:“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

的确,小说中绝大多数人以功名富贵为顶礼膜拜的对象,拥有功名富贵者就是成功的赢家,让人艳羡、尊敬;没有功名富贵者就是失败的输家,令人鄙弃、轻蔑。即小说叙述者所谓:“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是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确实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

在《儒林外史》的世界中,“文行出处”不受重视,在众人心目中,才学、品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拥有功名富贵,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在这种成功学导向之下,浇漓、鄙俗、势利的市侩之风必然成为社会常态。

吴敬梓有感于功名富贵对人心的腐蚀、人性的扭曲、世情的败坏,其臧否、褒贬的标准根据小说人物对功名富贵的态度而定。对于染上浇风恶俗、沉溺于名利场而不能自拔者,便予以程度不同的针砭;对于坚守社会良心、超然于功名富贵之外者,便给予高度的赞赏。

功名富贵是吹牛者们津津乐道的核心话题,只有这一话题才能引起他们的同频共振。庸俗势利之徒聚在一处,眉飞色舞地谈论功名富贵,恰如“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

这种情状,自旁观者视之,可笑而又可鄙,自当局者视之,则乐此不疲。出污泥而不染的王冕,是作者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典范,在其高洁品行的反衬之下,胖子、瘦子、胡子围绕危素的言谈,字字句句均透露着庸俗与势利。

小说进入正文后的吹牛基本也是以功名富贵为中心展开的,其中自吹自擂者有之,吹嘘他人者有之,表面上似有所不同,实际上两者的立场和出发点是相同的,即均是通过炫耀抬高自己。有些人哪怕拥有微不足道的功名就趾高气昂、大吹特吹,竭尽所能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例如,新进秀才梅玖极度傲慢无礼,故意当众羞辱老年童生周进,他吹嘘自己进学的梦兆:“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

尽管他编造谎言活灵活现,但其荒唐可笑显而易见,然而头脑冬烘、颟顸愚昧的周进却信以为真,并当作事实向举人王惠转述。王惠一针见血地驳斥其言论的荒谬:“这话更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确实如此,按照梅玖的荒唐逻辑,中进士、中状元的梦兆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叙述者不直接表态而是让一个人物戳穿另一个人物的谎言,这是《儒林外史》常用的讽刺方法。

周进时来运转,中了进士、钦点广东学道之后,梅玖便厚颜无耻地冒充其学生。当周进真正的学生荀玫质疑梅玖之时,他不但不脸红反而声称自己是周进最喜欢的学生。黄评云:“亏他说得出,亦亏作者写出,然世上正有此等人,莫嫌其写得过分”。

然而,王惠貌似高明,实则与梅玖是一丘之貉,吹起牛来也毫不逊色,他声称自己中举时有鬼神相助,座师称赞他有状元之分等等,纯属一派胡言,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辈。

有些人没有功名富贵,就艳羡别人的功名富贵,所聊话题亦聚焦于功名富贵。

胡屠户在范进中举之前,以有身份地位者自居,对落魄的女婿居高临下,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借大主顾张静斋等举人老爷抬高自己,大肆贬低范进,甚至妄言范进中秀才也是他积德所致。

在范进中举之后,他立刻变换了一副面孔,向周围的人吹嘘自己有眼光,当初把女儿嫁给范进之时就知道他有举人之分,又对和尚夸口张老爷、周老爷如何拉着他闲聊、陪吃、陪喝。前后变脸之快令人感慨唏嘘,其势利卑俗的嘴脸被刻画得惟妙惟肖。

戏子钱麻子向鲍文卿吹嘘,南京乡绅人家办寿诞或喜事,他被待若上宾,官员、秀才反而叨陪末座。

王太太对媒婆沈大脚炫耀,孙乡绅家请她吃宴席,其头上戴着黄豆大的珍珠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分开拖挂,她才能露出嘴来吃蜜饯茶。天二评:“回末极写王太太一番说谎,正可与匡超人、牛浦郎鼎足而三,岂非女中丈夫?”

五河县士风、世风的整体沦陷更令作者痛心不已。五河县彭家中了几个进士,选了两个翰林,代表了功名;盐商方家万贯家财,富甲一方,代表了富贵。余、虞两家本为诗礼之家,却涌现出很多不顾祖宗颜面的无耻之徒,攀附、谄媚彭、方两家,无所不用其极,达到了“非方不心,非彭不口”的地步。

一些巴结不上方家的无耻之徒就借彭家以自重,扯谎吓人,说着诸如“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师。彭三先生把我邀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知心话”“彭四先生在京里带书子来给我”之类的鬼话,以达到骗吃、骗喝的目的,习惯性吹牛已成为其生活常态。

吃牛之风弥漫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就是拥有功名富贵,有功名富贵的受人谄媚攀附,诗礼传家的虞华轩、余大、余二坚持操守,反而没有受到应有的敬重。

令人痛彻心扉的是知识分子群体的沉沦、堕落。知识分子本应是社会的良心,肩负着塑造社会风气的职任,但是,在《儒林外史》的世界中,只有极少数理想人物以道自任,绝大读书人不讲“文行出处”,他们蝇营狗苟、随波浮沉,在势利之风中推波助澜,导致社会风气越来越恶赖。

作者浓墨重彩描述的泰伯祠祭祀只是昙花一现,转眼之间就无人问津,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3、地狱变相:吹牛场景的乌烟瘴气

吹牛是一种特定圈子内部的传播活动,它必须面对受众,其基本特点是编造谎言、信口开河、夸大其词。吹牛的目的是让人相信,因此必须扯得象,扯得圆,扯得入情入理。对此,作者用生花之笔写出,往往即是生动传神的场景,妙不可言。

《儒林外史》描写的吹牛场景一般是吹嘘者向壁虚构、绘声绘色,其厚颜无耻、洋洋得意之状如在目前,接受者愚蠢颟顸、信以为真,其见识短浅、常识匮乏之态跃然纸上。

小说正文从山东兖州府汶上县薛家集写起,这是一个有百十来人家的乡村。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在庵里商议“闹龙灯”之事,夏总甲姗姗来迟,最后入席,一入席即自吹自擂:“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

一个小小的总甲大吹特吹其朋友圈的高端,小人得志、忘乎所以的神态举止活灵活现。

卧评:“起首不写王侯将相,却先写一夏总甲。夫总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贵?而彼意气扬扬,欣然自得,颇有官到尚书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谓‘三千大千世界’,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文笔之妙,乃至于此”。

在薛家集人的心目中,县里班头黄老爹即是令人膜拜、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了,因此,夏总甲吹嘘他和黄老爹的密切关系,以自高位置。

他对其亲家申祥甫说:“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

申祥甫偏偏知道黄老爹出差在外,家中又无兄弟儿子等情况,从而质疑黄老爹所谓宴请的真实性。面对亲家当面揭底,夏总甲脸不红、心不跳,又煞有介事地用新的谎言圆前一个谎言,他声称是因为李老爹家房子小,所以借黄老爹家房子请客。

黄评:“还他证据,他却偏能老脸,反说他不知道”。这一吹牛场景虽然没有什么动作、神态的描写,但是不难想象夏总甲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的状貌,非常形象传神。

危素、彭老四地位很高,虽然在小说中并未出场,却是被吹捧的高层人物,对小说中人物而言,他们高不可攀,吹牛者不可能了解其日常生活,吹嘘起来全凭想象,但套路却十分相似,即吹嘘他们和皇帝的亲密关系,明显超出了正常君臣关系的范围,其荒诞不经是不言而喻的。

通过对吹牛场景的生动描绘,吹牛者和接受者的心性、气质、形象均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达到了“一击两鸣”的效果。

第1回中,胡子说:“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皇帝亲自送危素出京已很荒诞,两人竟然还手拉手走了十几步,像多年老友一样依依不舍,略具常识者即可洞见其荒谬绝伦,而胖子和瘦子居然信之不疑。

胡子的庸俗势利、口若悬河,胖子、瘦子的愚昧颟顸、见识短浅,跃然纸上,令人喷饭。齐评云:“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直映到后数十回五河县人说彭乡绅站在朝廷暖阁里办事等语”。明确指出了此处的吹牛描写与第45回的相似之处。

在第45回中,一个本家请余大、余二兄弟吃酒,余敷、余殷兄弟作陪,但两人喧宾夺主,其肤浅、市侩溢于言表。余殷开口即是:“彭老四点了主考了。听见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好像他当时在场亲见亲闻一样,其滑稽可笑一目了然。

与吹嘘危素的场景不同,余大先生没有轻信其胡说八道,而是当即指出其荒谬之处:“他也没有甚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自己拍他一下?”遭到驳斥之后,余殷不认错还红着脸强颜狡辩。

主人向余大先生打听应天府尹进京之事,余敷立即抢过话头说:“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自己请陛见,所以进京去了。”

朝廷大僚的更换在余敷眼中如同儿戏,而且官员任命并不是翰林院的职责,余二先生立刻指出其谬误。余敷不但不承认错误,还恬不知耻地辩解:“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

薛家集人的心中只有一个黄老爹,诸暨县人的眼中只有一个危素,在五河县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彭老四,他位高权重、无所不能。即便攀附不上,对于有关他的事情,哪怕八卦一下都是无上的荣耀,也可以借此往自己脸上贴金。

吹牛是一个人对另一个或一群人夸口、说大话,其基本模式是相同的,这是常数,对此如实加以描写,极易给人雷同之感,这是古代评点家所谓的“犯”。

然而,作为一个高明的小说家,吴敬梓抓住吹牛者、接受者的不同这一变数,写出相同中的不同来,同中见异,起到了“犯中见避”的艺术效果,吹牛场景因此而丰富多彩、形态各异。

《儒林外史》中大多数吹牛场景是生动传神的,作者并未对吹牛者的神态、动作多加描绘,而是穷形尽相地展示其吹嘘内容,读者通过人物言语,不难在头脑中重构、还原出吹牛者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状貌,其场面乌烟瘴气、令人作呕,活脱脱的一幅幅地狱变相图。这些吹牛场景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体现了特定时代积重难返的病症。

4、魑魅魍魉:吹牛者的丑恶嘴脸

惺园退士云:“《儒林外史》一书,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毕现尺幅;而复以数贤人砥柱中流,振兴世教。其写君子也,如睹道貌,如闻格言;其写小人也,窥其肺肝,描其声态,画图所不能到者,笔乃足以达之。”

前述闲斋老人划分的前三类否定性形象中的吹牛者均是无耻小人,吴敬梓通过对他们或细致入微,或简略传神的描写,在情节、场面的流动之中寄寓了辛辣的嘲讽之意,体现出批判和鞭挞的立场。

吹牛者往往寡廉鲜耻、缺乏自信,他们刻意吹嘘的恰恰是其生活中欠缺的东西,是其身份焦虑的外化。

小说中大多数吹牛者并不是大富大贵者,他们却迫不及待地炫耀、吹嘘,企图通过吹牛求得认同、赞赏,获得虚妄的成功幻觉。身份卑微的人通过吹嘘别人的功名富贵以欺人,进而找到一种存在感,占据心理上的优越。

在胡屠户狭窄的视野里,张老爷、周老爷是处于云端的大人物。女婿未获功名之前,只是任其辱骂欺凌的废物而已。但是,当范进中举之后,他又无耻地吹嘘自己眼力好,早就预见到会有今天。

他说:“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

然而,当初范进找他借钱参加乡试时,遭遇的却是酣畅淋漓的谩骂:“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

同一个范进,在老丈人胡屠户的眼里,中举之前,作文是才疏学浅,相貌是尖嘴猴腮,考中秀才都是座师同情其年老而施舍的;中举之后,立刻旧貌换新颜,变得才学也高、品貌也好,相貌也体面。

前后说辞均出自胡屠户之口,却相互对立、相互矛盾,这分明是他自扇耳光,但他不以为耻,别人也不以为怪,可见这是一种社会风气。卧评:“轻轻点出一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叫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此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魍,毛发毕现。”

严贡生与高要县令汤奉并不相识,却在不同场合吹嘘两人交情甚厚。他和范进、张静斋萍水相逢,即夸口称汤奉到任之时,全县乡绅搭彩棚迎接,汤奉在几十个迎接者中偏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在百忙之中如何热情款待他,吹得神乎其神。

通过这样夸大不实的吹嘘,作者将其势利庸俗、大言不惭的形象刻画得深入骨髓。

他刚刚自吹为人率真,从不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小厮就来禀告失主讨要他家早上关的一口猪。卧评云:“才说不占人寸丝半粟便宜,家中已经关了人家一口猪,令阅者不繁言而已解。使拙笔为之,必且曰:看官听说,原来严贡生为人是何等样,文字便索然无味矣”。

作者只是客观叙述事实,并不出面下断语,严贡生言情行浊、贪婪无耻的劣绅形象已暴露无遗。

张静斋孤陋寡闻,对刘基是元朝至顺年间的进士毫无所知,却信口开河,称刘基是明朝洪武三年第五名进士,并编造他如何触怒朱元璋而被毒死的秘闻,吹得天花乱坠、栩栩如生。

滑稽的是,汤奉、范进竟然信而不疑,实在令人喷饭。在此,张静斋的狂妄无知,汤奉、范进的颟顸愚昧得到非常充分的展现。

有的吹牛者随口编谎、胡言乱语,而接受者却了解内情,故意设置陷阱,引君入瓮,使吹牛者受到相应的惩罚,让人忍俊不禁。

牛浦郎从道士那里获悉程明卿是万雪斋的前主人,却蓄意谎称程、万二人是心腹朋友。牛玉圃不明就里,堕入圈套,顺势妄称自己和程明卿是二十年拜盟的朋友,一再当着盐商万雪斋的面提起程明卿,犯了大忌,遭到万雪斋驱逐,丢了饭碗。

掮客成老爹为了抬高身份,谎称盐商方老六要请他吃饭,虞华轩探知实情后,特意伪造了方老六的请柬诱其赴宴,而自己故意同时请客。成老爹赴宴不果、空腹而归,还妄图蹭虞家的现成酒食,虞华轩不但不让他吃,反而泡了浓浓的陈茶为其消食。成老爹饥肠辘辘、苦不堪言、出尽洋相,受到应有的惩罚,阅之令人绝倒。

匡超人原本是淳朴善良的大孝子,但在结交一批吹牛撒谎的假名士之后,迅速堕落成令人不齿的小人,捉刀替考、停妻再娶、诋毁恩人、翻脸无情,无所不为。

卧评云:“匡超人之为人,学问既不深,性气又未定,假使平生所遇,皆马二先生辈,或者不至陡然变为势利(熏)心之人;无如一出门即遇见景、赵诸公,虽欲不趋于势利,宁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苟为素丝,未有不遭染者也”。

作者客观公允地展示了匡超人堕落的轨迹与堕落后的嘴脸,让读者在鄙弃其丑恶之余,充分感受当时社会环境之恶劣、社会风气之污浊。

匡超人才获教习之职,便向景兰江吹嘘他考的是内廷教习:“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他表面上是炫耀学生、老师、太老师地位之高,而真实目的却是吓唬景兰江,抬高自己在其心目中的地位,获得一种虚幻的满足。

匡超人对恩人的背叛尤其令人齿冷。他流落杭州之时,靠拆字糊口,马二先生古道热肠、雪中送炭,对他不但谆谆教导而且几乎倾囊相助,赠其银子、棉袄、鞋子、书籍,恩重如山。

然而匡超人得志之后便忘恩负义、以怨报德,极力贬低马二,称其“理法有余,才气不足”,选本不行;吹嘘自己文名很大,所选文稿每本能卖1万本,甚至远销国外,妄称山东等五省读书人都在书案上供“先儒匡子之神位”。

牛布衣指出其“先儒”用法的错误:“先所谓‘先儒’者,乃已经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称呼?”他非但不承认错误,还厚着脸皮狡辩“所谓‘先儒’者,乃先生之谓也”。卧评:“此写匡超人甫得优贡,即改变初志,器小易盈,种种恶赖,与太公临死遗言,一一返(反)对”。

匡超人的沉沦颇具代表性,他在恶劣污浊的环境、制度的熏蒸下,一步步走向深渊。作者未停留在个人人身攻击的层面,而是“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深入到对制度、环境的批判、反思。

5、结语

《儒林外史》中的吹牛描写体量大、频次多,加上贯穿首尾和集中连片的结构布局安排,给人以吹牛大全的印象。但作者如此描述并非是插科打诨、哗众取宠,而是从主题凸显、场景描绘、人物形象刻画等方面表现了明确的叙事意图。

清人早已指出功名富贵为小说的大主脑(主意),即表现功名富贵对社会的腐蚀、对人性的扭曲是其主题,而形形色色的吹牛者对功名富贵的话题津津乐道,集中彰显了社会价值的迷失和群体性道德品质的堕落,有力地突出了主题。

小说中吹牛场景的描述生动鲜活,但并未着墨于人物的动作、神态、心理,而是放慢叙事速度,直接呈现人物话语,产生强烈的戏剧性,场景绝不雷同,进而提高作品的趣味性和可读性。

作者以冷峻写实的态度塑造人物形象,跳过叙述者的中介,未加叙述干预,将吹牛者的言行清晰完整地展现出来,形成对比与落差,不动声色地寄寓鞭挞之意,让读者直接体验精彩的叙述世界,达到了“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艺术效果。

注释:

[1]张国风《盛世的悲歌—<儒林外史>的讽刺》,《文史知识》2016年第2期。按:张先生文中仅有这句感想,并未就此展开论证。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8页。

[3]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54页。

[4]据笔者统计,《儒林外史》涉及吹牛描述的回数有:第1—7回,第10—12回,第17、18、20回,第22—24回,第26、28回,第42回,第44—47回,第53、54回。

[5]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55页。

[6]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55页。

[7]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94页。

[8]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367页。

[9]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56页。

[10]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11]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12]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84—285页。

[13]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57页。

[14]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58页。

[15]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64页。

[16]朱一玄,刘毓忱编《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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