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 故人风清
“最后的闺秀”,这项桂冠戴在张充和头上,谅是最合适不过的。张充和祖籍合肥,1913年生于上海一官宦之家,只是到她这一辈已家道中落。
她有三个姐姐和六个弟弟。大姐元和的丈夫是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允和的夫君是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姐兆和的先生是文学家沈从文。她自己则“离经叛道”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弟弟们多是出自北大、清华的学者、艺术家。一个个多才多艺,一人便是一道风景。四姐妹个个兰心蕙质、才华横溢,公数充和为最。她在1949年随夫君赴美后,五十多年来,曾在哈佛、耶鲁等二十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
张充和
张充和的曾祖是晚清名臣张树声,曾任两广总督。其父是民国教育家张冀牖(吉友),曾以毁家创办苏州乐益女校、提倡新式教育而名噪一时。张充和与三个姐姐所不同的是,在她只有十一个月时便过继给叔祖母当孙女。养祖母对小充和溺爱有加,自任启蒙老师,言传身教大家闺秀的风范。
稍后,养祖母花重金延请吴昌硕的高足、考古学家朱谟钦为塾师,悉心栽培她,还另请举人左先生专教她吟诗填词。张充和天资聪颖,悟性甚高,四岁会背诗,六岁识字,能诵《三字经》、《千字文》。家塾授课每日早上8点到下午5点,中间一小时午餐。除重大节日外,每十天放假半天。充和如是十年,闭门苦读《史记》、《汉书》、《左传》、《诗经》等典籍。
张充和的生母陆英,在她九岁那年因难产过世。1930年养祖母告别人世后,十六岁的充和“归宗”回到苏州,承欢在父亲的膝下,在父亲创办的乐益女校上学,与众多的姐妹们共同生活。四姐妹自办起文学社团“水社”,弟弟们和邻居小朋友办了个“九如社”(家住九如巷)。
姐弟们结伴郊游、骑自行车、赛球。充和长期生活在合肥,较为闭塞,不懂玩球规则,只能当个守门员。父亲是位昆曲迷,常请曲家到家中教女儿们拍曲。四姐妹加入了幔亭曲社。充和也渐渐爱上并痴迷起昆曲来,还常与大姐元和在《惊梦》中唱对手戏。但她不像大姐、二姐喜欢展示自己的才艺,她只愿在曲会和家中唱,与曲友同乐。一次,某著名的昆曲男生角,邀充和到上海与他搭档唱《惊梦》,充和辞绝。
张充和与傅汉思
1933年,沈从文与三姐兆和在北平结婚。充和去参加婚礼,随后就一直居于北平。家里人劝她考大学,她也觉得不妨一试,于是就到北大旁听。当时北大入学考试要考国文、史地、数学和英文。充和见到数学就头大,她在十六岁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几何、代数。她干脆放弃,把复习的精力全用在其他三科上。
第二年考试,数学当然得了零分,但她的国文考了满分,尤其是作文《我的中学生活》写得文采飞扬,受到阅卷老师的激赏。然录取规则明文规定,凡有一科为零分者不予录取。试务委员会爱才心切,不得已“破格录取”了她。
即令在北大学习期间,充和仍不舍对昆曲的追求。小她一岁的弟弟宗和在清华读书。她常去清华,与弟弟一道去聆听清华的昆曲讲座;不时参加曲友们的演出活动,甚而到青岛拍曲。自娱自乐,好不自在。然而天有不测,三年级时充和患肺结核,不得不休学,她无缘得到北大的学位。康复后,《中央日报》因储安平留英,正缺人手,充和就到副刊《贡献》当编辑,写散文、小品和诗词,初露才华。
张充和(右)与张元和演出昆剧《西厢记》
抗战爆发,充和随同沈从文一家流寓西南。在昆明,沈从文帮她在教育部下属教科书编选委员会谋得一份工作。沈从文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张充和选散曲。一年后该单位解散,她又在重庆教育部下属礼乐馆工作,整理礼乐。她将整理出来的二十四篇礼乐用毛笔书写,首次展示了她的书法艺术。梅贻琦的清华日记里对此多有记载。
张充和端庄大方又热情,很有人缘,在人才云集的西南科教界,她广结师友。在重庆,她结识了知名人士章士钊和沈尹默等,相互诗词唱和,不乏风雅。充和见贤思齐,仰慕沈尹默的书法,正式拜大书家沈尹默为老师,常乘送煤油的卡车到歌乐山沈宅求教。第一次到沈家,沈让张充和写几个字给他看看,沈阅后,以“明人学晋人书”评之。得力于这些名流的亲炙,张充和的诗词创作亦更上层楼。其代表作当数《桃花鱼》: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章士钊爱才,赠诗给张充和,把她誉为才女蔡文姬;而戏剧家焦菊隐称她为当代的李清照。张充和还会丹青,曾画过一幅《仕女图》。
张充和《仕女图》(1944)
到1947年,充和已经是位大龄女青年了,在北大教昆曲,寄寓在三姐兆和家。是年9月,缘于沈从文介绍,充和与北大西语系外籍教授傅汉思相识。
傅氏是世居德国的犹太人,精通德、法、英、意文学,他在加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到中国学习中文,从事中国历史、文学的研究和教学,成了名副其实的汉学家。1948年11月,充和与汉思喜结秦晋,次年1月双双赴美定居。
他们先居加州柏克莱,后移居康涅狄格州的北港。傅汉思在耶鲁大学教中国诗词,张充和在该校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和昆曲。充和说,最初,在美国宣扬曲事是艰难的,“孤军作战,实打实的一个人战斗”。后来才有语言学家李方桂等人加盟。那时,没有笛师配合,张充和自己先将笛音录好,备唱时播放。示范演出时麻烦更大,没有人会为她“梳大头”,她就因陋就简,自己动手,先做好“软大头”,自己剪贴片,以游泳用的紧橡皮帽吊眉。
张充和的昆曲演出,使美国人对昆剧的优美感到震撼,尤令张充和欣慰的是,她有四个高足,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张充和拍曲(张昌华摄)
有人评论说:张充和用诗词、书法、绘画、昆曲和旗袍抒写了她多姿多彩的一生。洵非虚言。
1979年张充和回到阔别五十年的故土,之后不间断地回国访亲问友。在苏州九如巷老宅的小院中,面对参天的老树和沉沉的古井,她寻觅儿时的梦。1986年,北京举行纪念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周年演出活动,她与大姐同被政府邀请。她与时龄八十的元和同演对手戏《游园·惊梦》,还邀诗人卞之琳观赏。俞平伯先生看了她的演出剧照,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
2004年金秋,张充和在北京举办旅美六十年来的第一次书画展。她那信手点染的仿古山水和自作诗,令人反复玩味;那俊秀的隶书对联,质朴中透出娴雅和大气;那昆曲工尺谱朱黑相间,饶有意趣。尤其是八十四岁高龄时临唐代书家孙过庭的《书谱》第一百通长卷,形神兼备,令人叹为观止。
大家闺秀的张充和,本色是诗人,她的中英文诗集《桃花鱼》是代表作,其诗词由丈夫傅汉思亲译,堪称伉俪合作的佳构。
张充和特别爱穿旗袍,家中衣橱里挂得最多的是色彩、长短各异的旗袍。2004年10月与苏州曲社的曲友们欢聚时,九十多岁的她面容清秀,举止优雅,身着一袭绛红色的丝绒旗袍,肩披一方黑色的坎肩,仪态万方地依在雕花栏杆旁,一亮嗓子,博得台下掌声一片。有人惊叹:这是活脱脱的最后的大家闺秀。
张充和曾以一首田园牧歌式的清雅小诗,抒发她恬淡的心境:
当年还胜到天涯,近日随缘遣岁华。
雅俗但求生意足,邻翁来赏隔篱瓜。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张充和的一生低调,为人谦和,淡泊名利,堪称一流。她曾戏说,她对自己的作品就像随地吐痰,无刻意留存。谁有兴趣谁收藏,谁想发表谁发表,“一切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