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反面是冷漠而不是仇恨 读《朗读者》文章之四
当一个人的心灵猝然承受剧烈打击的时候,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是疼痛?是愤怒?还是悲伤?其实这些都不是,而是麻木。这是心灵面对重大情绪冲击时的一种防御机制,它其实相当于是一种否认。承认事实的存在,但不愿意去感受事实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麻木是否真的能保护我们,还是会导致更大的伤害呢?
继续来听米夏与汉娜的故事。
当汉娜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之后,等米夏再次见到汉娜,已经是八年之后。
当时米夏已经是大学里的一名法律系的学生,他的教授的研究课题是纳粹历史和审判程序。这门课就像是在清理过去,那段历史已经被蒙上了一层尘埃,研究的意义就像是用力把窗户打开,让能够卷起尘埃的风吹进来。
为了获得研究课题的第一手材料,米夏和他的同学们经常需要去参加一些关于纳粹战犯的庭审。这样的庭审其实很不容易,因为距离战争和纳粹的罪恶并没有过去多久,甚至米夏的一些同学的父母就被卷入过这场战争之中,有些人的父亲曾经是纳粹党卫军的军官,有几位在纳粹的司法部和行政部门任职,有一位同学的叔叔甚至是与内政部长共事的高级官员。这不只是一场对战犯的审判,几乎可以说是对整个父辈那一代人的审判。
而米夏再次遇到汉娜就是在这样的庭审之上。庭审在另一个城市,从大学开车过去要一个小时的车程。那天是一个星期四,米夏一组同学轻松愉快、情绪高涨的沿着山路在盛开的果树下行驶,他们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听众,还是去为清理历史的工作做一份贡献。
米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庭审上重新见到了汉娜,她坐在被告席上,背对着观众。一开始米夏并没有认出她,直到听到了她的名字:汉娜·史密芝。仓促间,米夏还是辨认出了她的形体,她的头,她的脖颈,宽阔的后背和有力的手臂。她站在那儿,挺着胸,纹丝不动,米夏认出了她,但此时的米夏却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汉娜曾经告诉过米夏,她在西门子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去当了兵。而她今天被审判的原因,就是因为当兵的那段生涯。原来,她是被招聘去了纳粹的党卫军,成为了集中营的一名女守卫。
证据中显示,西门子给汉娜提供了升职的机会,让她做女工的领班,但她却拒绝了,而选择了去党卫队工作,这让人觉得这是汉娜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这给人们留下了恶劣的印象。
汉娜在奥斯维辛做过一年的女守卫,之后被调离到附近的一所小集中营,后来又从那里押送一群女囚。战争结束之后,她经常更换居住地,她在米夏的家乡住了八年,那是她居住时间最久的一个地方。虽然经常在不同城市居住,但她并没有逃跑的嫌疑,因为每次更换居住地,她都去警察局主动登记和注销户籍,一直使用真实姓名。
这场审判持续了好几周,米夏一次都没有错过,教授对此表示赞赏,但其它同学都对此感到奇怪。审判中,汉娜只有一次向观众席看了看,其它时间她几乎都看着法庭的长椅,她显得很傲慢,与其它被告从不交谈,也几乎不和自己的辩护律师说话。法庭休息的时候,其它人都会聚在一起说话,只有汉娜始终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米夏因此可以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样子看起来紧张而僵硬,但有时候,一绺头发会从发夹中掉出来,卷曲着垂在脖颈上,在穿堂风中来回飘摆。有时汉娜穿一件连衣裙,领口很大,可以看到左肩上的一块胎记,这使米夏想起他曾经如何拨开汉娜的头发,去亲吻那块脖颈,然而记忆只是记忆,米夏想起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就像完全麻木了一样。
也许,正是这种麻木不仁保护了米夏,否则他怎么能承受得了呢?这种麻木让人能够保持一个与事实的客观距离,让自己的心灵不受到巨大冲击。其实麻木的不只是米夏,还有法官和陪审团。在审判的最初,陪审团们听到那些可怕的事实时,他们会显出震惊或强做镇定的样子,有时讲述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后来人们的表情就趋于正常了,甚至审判过程太久时,他们会不耐烦地叹气。
这种麻木又何尝不是出现在集中营的囚犯和看守们身上呢?不然,这些囚犯要如何一个月接一个月的活下来,如何适应自己,如何对新来囚犯的惊恐冷眼旁观呢?人们学会了用麻木不仁来对待杀人和死亡,所有幸存者留下的文字材料中都记载了这种麻木不仁,它削弱了生命的作用,使不法行为肆无忌惮,用毒气杀人和焚烧人都成了家常便饭,他们把令人震惊的罪恶当作日常生活接受下来,那种冷漠无情就像被注射了麻醉药或喝了酒一样,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变成了化石。
在第二周,法庭宣读的起诉书里,米夏知道了汉娜的罪名。她和其它四名被告都是奥斯维辛附近一个小集中营的女看守,这个小集中营里有个弹药工厂,里面使用女囚犯来做工,来为纳粹提供战争物资。这些女看守被控告两项罪名,一是她们会每月从这些女囚中挑选约60人送去奥斯维辛处死,每月也有相同数目的女工被送进来。而第二项罪名则是因为,在一个遭到轰炸的夜晚,警卫队和女看守们把几百名女囚关在一个村子的教堂里,有一枚炸弹刚好击中了教堂,引起大火,看守们完全可以把门打开,但是她们没有这样做,导致那些关在教堂里的妇女儿童都被烧死了。
本来大火中不可能有任何人幸存,但还是有一对母女活了下来,后来那位女儿写了一本关于集中营的书,并在美国出版。于是警察找到了当时的五名看守,而且还找到了当时村子里的证人,这位女儿也专程来到了德国参加审判。
时隔八年,在法庭这个意料之外的地方,米夏又见到了汉娜,这一次他们早已不再是恋人,汉娜作为纳粹战犯被送到了被告席上,而米夏坐在观众席中。作为一位历史的研究和清理者,也作为被告曾经的恋人,这注定是米夏此生要上的最重要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