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师散文：永远的老街
春假的落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事，吵了好几年了，沸沸扬扬。以为又像某些行列政策一样，干打雷不下雨。因此，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我是向往山外的世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道理我懂。 计划赶不上变化，加上手头积压的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决定就在周边可玩的地方转转。
熟悉的地方无风景。舍近求远，大概是一种大众心态。我也不能免俗。说来惭愧，生活了几十年的这块土地，去过的地方其实很有限。这当然是一种错觉。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走出山外长了一定的见识后，我才真正认同这一论断。建始的景区，无论是朝阳观、黄鹤桥、清江画廊，还是石门河、野三河，或野，或险，或原始，都是自然的大化，各具特点，值得一玩。有人预言，建始不久将会成为旅游热点地区，是很有道理的。
对石垭子发生兴趣，是因为看了建始电视台周末记事的一个节目，“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的殊荣，保存完好的石垭子老街，老街保存较为完好的历史风貌和人文风情，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这地方路过过好几次，都未得其便一睹真容。我决定趁春假中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驱车到这个地方去逛逛。石垭子老街位于建始县高坪镇石垭子村，距县城约40千米，距集镇8千米左右，距著名的建始直立人遗址巨猿洞不足5千米。从县城出发，沿业红公路，上318国道，行程一小时左右，就到了石垭子。老街就在国道的右下方约100米处。
艳阳高照，春风和煦。一走进石垭子村域，眼前就陡地一亮。特色民居，西洋建筑，鳞次栉比，争奇斗艳。平整的农田里，一片片猕猴桃，汹涌着绿浪，澎湃着生机。一块块乌龙茶田，如绿色的大毡子，向远方铺展，张扬着活力。庄稼、蔬菜，长势正旺。国道上、高速公路上、铁道上，乡村公路上，车辆如梭，络绎不绝。农家小院前，花团锦簇。男男女女，或做着家务，或打点着生意，或在农田忙碌，或闲坐着抽烟喝茶。忙而不乱，动中有静，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喜洋洋、活泼泼而又悠闲富足、安静祥和的田园气氛。
穿过新街，走进老街，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空，来到了时间的深处。老街长约200米、宽约50米，两排房子之间是一条宽4米左右的街道，全用青石板铺成。长长的、窄窄的，像是一条幽深的巷子。青石板大小不一，却大体整齐，看起来顺眼。石板乌光锃亮，坑洼密布，岁月碾下的车辙依稀可辨，从咚咚的步履声中可掂量出脚下青石板的厚重。石板与石板之间，钻出寸许长的柔草，像是为青石板缀上了绿色的花边。房子一个挨着一个，清一色两层土墙木板房屋。石砌的台阶，画龙雕凤的窗台，略翘的飞檐，青色的瓦片，显得古老而苍凉。房子大都老化，有些墙面已经破损，黄色泥砖裸露着，墙裙也生出簇簇墨绿色苔藓。木板柱头，漆面斑驳。文化大革命时期刷写的一些标语，如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语录，还清晰可见。大部分房子都开着门，零零散散的几家店铺在开张，都是一些经营日杂百货及饭馆一类的小店。三三两两的游人，青石板上时断时续的脚步声，与新街相比，安静而冷清。
现今，这条老街上，还住着三十余户农家，守护者老街，与老街同呼吸共命运。
从踏入老街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时光似乎在倒流，仿佛走进明、清或者民国的某个时段，脑海里回放着古装戏里的映像，思绪随着车马声、叫卖声，还有悠扬的汉腔川音、土话俚语，渐渐入画，渐渐沉迷。
石垭子老街的兴衰其实和两条古道息息相关，一是施宜古道，一是巴盐古道。施宜古道将建始境内的石梯子、红岩子、核桃园、石垭子、广福桥、高店子连成一线，过野三河上的广济桥进入巴东县境内至宜昌，是古时恩施通往宜昌的重要交通枢纽。石垭子是施宜古道的必经之地。石垭子又是“川盐入楚”古道上的驿站。资料显示，在清咸丰年间第一次“川盐济楚”时，有祖籍浙江的谈佐庭和祖籍福建的姚姓结伴来此经商落户，大量收购山货（药材和生漆），远销宜昌、汉口等地，又从山外运回布匹、绸缎和杂货贩卖。尤其是生漆生意的兴浓，带来了石垭子的繁荣。姚棣之开办的西药铺和手工作坊（包括棉织厂、织袜厂、肥皂厂）等，谈全林的绸缎、布匹店及谈子翼的“谈家客栈”等，使石垭子成为施宜古道上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一度时期，石垭子老街曾是建始县最早的乡场集市。
徜徉在石垭子老街上，我有些恍惚。战旗猎猎、刀剑闪闪，一对对裹着白手帕的白莲教义军，大义凛然地从历史深处向我迤迤而来。这些贫苦的农民，为清暴政所逼，流离失所，挣扎在死亡线上。为了获取生存的权力，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掀开了反抗封建压迫悲壮动人的一幕。他们宣称“黄天将死，苍天将生”，倡导“教中所获资财，悉以均分”“穿衣吃饭，不分尔我”“有患相救，有难相死，不持一钱可周行天下”，应者云集。抛头颅，洒热血，虽被清廷残酷镇压，但土家族儿郎不屈的意志和顽强抗争的斗争精神，却与日月同辉，万世长存。
一辆辆马车，穿越时空，迎面驶来。马蹄急踏，长途跋涉的马儿拉着辘辘滚动的马车，马车上满载着如山的货物，缓缓向前移动。毛色脏乱的马儿，打着响鼻，喷着白气，发出声声长长的嘶鸣。仆仆风尘的车夫，一声吆喝“吁——”，马儿停下，前蹄在青石板上轻轻地踢踏……裹着头帕的客店的伙计，早就站在店前迎候，一手拉住缰绳，殷勤地问道：“老客，是打尖，还是住店！”……南来北往的商贾，收购或者出售，老街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高举自制的小旗，高呼“一寸山河一寸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驱逐日寇，还我中华”……“洋学生们”浩浩荡荡地走过老街。这些省直学校西迁的学生，怀抱着“为抗日求学，为救国读书”的理想，沿着古道，长途跋涉，历尽艰辛，来到这里。他们克服了居住、生活、医疗和学习上的重重困难，在学习文化知识的同时，办壁报，唱抗战歌曲，排演话剧、街头剧，宣传抗日救国。就是这些不甘当亡国奴的莘莘学子，和千千万万不敢当亡国奴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血肉筑起了新的长城，让日寇的铁蹄止步于鄂西。他们是民族的脊梁，在这块土地上播下了现代文明的种子，开启民智，将国家民族的观念深深植根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徜徉在石垭子老街上，我仿佛听到了石垭子南乡丝弦锣鼓的高亢与悠扬。这被誉之为“土家交响乐”的丝弦锣鼓，现已被成功地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或舒缓或急促的鼓点声中，钹锣轰鸣，山鸣谷应，响遏行云。忽然，唢呐声破空而出，咿咿呀呀，顿挫抑扬……欢乐的“红事”，悲伤的“白事”，喜庆的庆典……锣鼓声中，演绎着土家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朵“土家族音乐的奇葩”，一直在老街这块沃土上常开不衰，焕发异彩。
新中国成立之初，石垭子这条老街曾是红石区区公所所在地。在历史的变迁中，这儿诞生过高坪区石垭子乡政府、高坪区石垭子人民公社、高坪镇石垭子管理区。学校、供销社、邮政所、粮管所等单位，都扎堆地聚集在这儿。街头的场地上还有露天的戏台，上演过“革命现代京剧”，开过批斗会这样的闹剧……
遥想雨天，老街上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和竹笠错杂，像绽放的花儿在移动。来来往往的人，在青石板上踏出“哒、哒、哒”的声音，演奏着时代的风云。从雨中迎面走来一位打着油纸伞的土家妹子，是不是也会让人产生“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的迷人的遐想呢？若是夏夜，沐着月光星光，商铺发出的微弱灯光，一条条长板凳摆满街面，三五成群，男人们坐在屋檐下拉家常、摆龙门阵。长的短的烟袋，忽明忽灭，叶子烟特有的味道，四散飘荡。女人们或纳鞋底，或缝补衣裳。手臂伸缩，投影在壁上，魔幻而温馨。灯火阑珊处晃动着着小孩子嬉戏的身影，老鹰捉小鸡，跳格子……奔跑声伴着欢笑声，久久在老街上空回荡……
沉思中，信步走进一间日杂百货铺。铺头逼仄、简朴，没有招牌和标志，而且还是用一块块杉木板栅闭的古老式店门，让人想起茅盾笔下《林家铺子》的商铺模样。木架上，商品琳琅满目。店家是个五十开外的女子，面目慈祥，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看见我，赶忙站起来，殷勤地问道：“您儿家想买点么里？”其实，我想买的是老街的历史文化、宁静祥和，她能卖给我么？我说：“来包烟吧！” 忽然，一阵火车的呜笛声，把我唤回到现实中来。抬头看，一列火车从莽莽大山深处的隧道中钻出，沿着老街屋后的高架桥飞驰而过，转眼间便没入另一座大山的里。 驻足老街，一眨眼，竟然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走出老街，阳光正浓，浓得似乎随时都会沉淀下来。回望老街，感觉像做了一场离奇的梦一样，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石垭子老街，历经岁月的沧桑，却能较为完好地保存至今，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走过一些号称“老街”的地方，老实说，大多都是膺品，是为了招揽游客的一些仿古建筑，看着就让人乏味。像石垭子老街这样原汁原味、古色古香的，还真是难得一见了。这些年来，老百姓经济收入提高了，拆老宅建新房是极其普遍的现象。民居的建造中，泛滥着一种庸俗的实用主义，求大、求宽敞、求气派，却极少求美的。有审美价值的特色民居老宅子，就这样被拆掉了，所剩无几。诚然，这些老宅从实用的角度讲，确实没有现在修的平房住着亮堂、舒适。不为外界所动，不受世风的影响，对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虔诚地守护着，精心地维护着，石垭子的老街人该需要怎样的眼界、胸怀、气度和定力啊？他们守护的是老街，守护的更是风景、历史与文化。老街人了不起，值得尊敬！
石垭子的老街，的确很老了。但正是这种老，沉淀为厚重，积攒成内涵，修炼成气质，成就了不老的价值。老街，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地理坐标、风景坐标，更是一个历史人文坐标、维系传统血脉的人格坐标。老街，是石垭子人的老街，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老街，还是永远的老街。老街很老了，越老的东西也就越娇气，越脆弱，越容易受到伤害。风雨等自然的侵蚀，人为的改变、破坏，无论哪一种，都是老街不能承受之重。老街像珍贵的瓷器，任何损坏对老街都是致命的。再高明的修复，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老街仅此一条，和老街旁的巨猿洞一样，是唯一的。保护老街，是政府行为，是老街人的行为，更应该成为我们所有人的行为！
让老街成为我们永远的老街吧！ 逛石垭子老街，是春假里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这个春假，值了！
文章作者：曾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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