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王梦霞:就恋这条路
文/王梦霞
春天,乍暖还寒。一场大自然的繁华盛事,从随风潜入夜开始,在四月来临之前,大地上各色花儿粉墨登场。春天的大自然,真的是慷慨得叫人感动。
我家住在营田镇白鱼岐团湖村,村委办公室与我家相邻。屋前面是一条村道,三米五宽。路两边是居民区,再前面是一望无垠的稻田。房屋后面是四季流淌着的土地港。
我二十二岁那年初冬,出嫁了。那天迎亲的队伍是几辆单车。我父亲放一挂长长的鞭炮,就把我这个女儿送出阁了。那天早上天气还好好的,突然就下起了毛毛细雨。白鱼岐有句谚语,说姑娘出嫁那天天气的好坏,可以看出新娘的脾气和品行。“毛毛雨,贤惠女。大太阳,恶婆娘。”可能是由于我出嫁那天下着毛毛雨的缘故,我现在被人公认的贤惠。记得那年我家门前的道路两边都是茂密的甘蔗,碧绿碧绿的,像一片绿林子。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一株株的足有两米多高。我先生才二十出头的年龄,就像他喜欢唱的花鼓戏《张先生讨学钱》里面的张先生一样,国字脸,大打扮是长褂子,短打扮是马褂子。增广贤文里有一句话“大抵选他肌骨好,不擦红粉也风流。”我嫁了他,并想与他一生终老。先生骑一辆永久牌单车就把我这个,有一头乌黑发亮长头发的,圆圆脸的穿着红呢子大衣的少女载在单车的后座上,在烂泥巴的路上摇摇晃晃地变成了他的新娘。我那件红呢子嫁衣由于我个子矮,穿在身上略显长。加之下着小雨,溅了好多黄泥巴小点点在上面。让我心痛了好久。先生讪讪的说:“这路太烂了,只怪我单车骑的太快了”。我嫣然一笑。一霎那间,春意盎然。
我有了幸福的小家,我也成了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家门前的那条路就是我每天出门的主要道路了。春天,稻田里的草籽花开了,粉红粉红的,一簇簇。远远望去,就像红色的海洋。蝴蝶飞来了,蜜蜂也飞来了。我公公牵着我们家那头母牛在田里犁田,一犁、一犁的把草籽犁在田里做绿肥。
江南的春天是多雨的,屈原农场的春耕是不敢耽搁的。四月中旬,春插开始了。姑娘、媳妇们腰弯得像一张弓,在田里一垄、一垄的插秧。晰晰沥沥的春雨把我们的衣服浇湿,把村庄浇湿,把道路浇湿。一拨一拨的乡亲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赶着牛车,拖着板车上面的秧苗,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的讨生活。我们拖着疲倦的身体收工已经是黄昏了,倌着裤脚的三三两两,从田里暮归来的耕牛,它们在主人的吆喝下,慢慢地回嚼着,懒懒地移动脚步。不管交代的把牛粪拉在路上,散发着团团热气。还有擦黑回家的乡亲,嘴巴里叼着纸烟,担着簸萁,摇头晃脑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家里赶。当纸烟最后燃尽时,烟蒂巴随口一吐,还没有完全灭火的烟蒂巴掉到了路面上,就像掉进了沼泽地,顷刻间被泥浆淹没。有几个乡亲不小心踩在冒着热气的牛粪上。他们懊恼的抽出牛粪里的脚,跑到路边的流水沟里洗了洗,骂骂咧咧的朝那一缕缕炊烟走去。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还没有惠农政策 ,也没有现代化的耕田机器。屈原农场的农民种田收入微薄。双抢、秋收要搞两个月,累死累活的一年到头才填饱肚子。乡亲们为了提高生活水平,开始了养殖业――养猪。养猪成本高,风险大。首先在村公路两边陆陆续续的横一栋、竖一栋的修起了猪圈,产生了许多养猪大户。我家也是其中之一,一年要出栏百多头生猪。在屈原良种场高价购买来母猪幼种进行培养。一般的农户栏里有老母猪、仔母猪、大肥猪、架子猪,细猪仔。一车一车的饲料在手扶拖拉机上往村子里运进来,又一车一车的肥猪在那条铺上细沙的乡村路上扬尘而去。
每家每户的屋前屋后全部是猪粪,夏天成群的苍蝇蚊子“嗡嗡”的唱着欢快的歌。连续下几天大雨,那一堆堆的黑猪粪便肆无忌惮地流向了路两边的小水沟,流进土地港,流向汨罗江,汇入洞庭湖。
屈原的夏天是苦热的,苦夏的先锋,是五月初的湿热。一进六月,几个晴天之下,气温会窜到三十五度,进入酷热状态。会让人觉得天天在桑拿。
记得有几年都是这个路子。白鱼岐没有降温设施的猪栏,生猪受不了这番酷热,发起了一种可怕的瘟疫――高热病。团湖村的猪栏里天天见死猪,大的肥猪,小的仔猪,连老母猪也无一幸免。 乡亲们痛心疾首,欲哭无泪。死得少的一只只丟进小水沟,死得多的晚上偷偷地装上板车拖着丟进土地港。没几天功夫,水面上到处飘浮着猪尸体。那是一年的望头,那是千瓢潲,万瓢糠的辛劳。回家时是满满的心酸和无奈。周化爹家屋旁边刚好是土地港的回水湾,那些侵泡得发了胀的猪尸体一齐汇聚在那里。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引得绿头蚊子一窝蜂的向湾里飞。我每次路过都捏住鼻子,屏住气息,快速的跑过去。可还是嗅到了臭味,吐的翻肠倒胃,眼泪直流。我仿佛看见土地港在哭泣。
农闲时节的大嫂,娭毑们。吃完早饭,就坐人家,恰豆子姜盐茶。随便就邀起一桌捉起了红字。她们喊“经济半小时”。下午去麻将馆打麻将就像晚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样准时准点。像我这种不打麻将,不玩红字牌的人属村里的另类。路两边乌烟瘴气的麻将馆比比皆是,麻将馆门口停满了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还有四个轮子的小汽车。男人们叼着烟,女人们吃着喷香的姜盐茶。和了牌的忘乎所以,笑的像一朵灿烂的太阳花。“清一色,掏钱,掏钱”。没和牌的哭丧着脸,拉长的脸像一条老苦瓜。不甘心的缓缓地从口袋里把红票子掏出来,说这是第三张了。再熟练的把麻将牌推进自动麻将桌里,继续着 。孩子放学回家去麻将馆找妈妈,只听见“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年轻的妈妈撩一下额头前的留海,边出牌边对孩子说快回家写作业。哈哈!又和了。优雅地把和了的牌推倒。没有和牌的妈妈恶狠狠的对孩子吼:“快回去写作业去!不写作业看我回家打死你”。吓得孩子嘟嘟嘴跑回家,把书包挂在家门前的柳树丫上,找同学玩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在柳树丫上取下书包背起去学校。村里的孩子大部分读完初中就缀学去打工。打不了工就回家找爷爷奶奶要钱去上网打游戏。反正屈原的老人每月都有两千多退休金。因为大人们说读多了书也没用,只要会赚钱就行。经常列举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給初中生老板打工的列子。
有天傍晚,也是下雨的天。我穿着长长的蓝色工作服,背上写着四个白色的字“正虹饲料。”在猪圈里喂猪,读五年级的儿子放学了,哭丧着脸。一颠一颠地跑猪栏里喊妈妈。原来他骑的细轮子单车,由于下雨路滑,摔了一跤,小脸蛋上身上都是泥糊,书包上也是泥巴。儿子怯怯的,说路稀烂的,妈妈我弄脏了衣服。小眼睛不安的闪烁着,生怕我打他。我当然晓得,那条无数学生要上学的路,无数村民要出行的路。下雨天路面简直是河,根本看不见路面。就是晴天也是一个一个的水洼,遇上运稻谷,运生猪的手扶拖拉机经过,你躲都躲不赢,贱的满身泥水。都去区里反映了好几次,村里领导也在争取修路指标,一直无果。我好几次要打电话到都市頻道曝光。
我看见儿子一身脏兮兮的,湿湿的。生怕他感冒了。 连忙从猪圈里跳出来,也不管栏里的猪使劲嚎叫。脱掉那件写着正虹饲料的蓝色工作服。牵着儿子的小手,带他去洗澡。我一边找衣服一边对儿子说:“快修路了,修成了水泥路,你的小单车就跑的快些了,不会摔跤了。”孩子笑了,沾满泥巴的小脸蛋很是期待。
儿子到长沙实验中学读高一那年,村里开始修路了。我家的菜园被村里征去做村民活动中心。村书记晓得我喜欢读书,告诉我要做一个阅览室,区里还发配书刊。有四大名著、中小学生作文选刊等等。还准备安一个篮球架。我心想今年放寒假儿子回家就不用骑着单车跑镇上打篮球了。我打电话告诉儿子的时候,他满是欢喜。他在电话那头说以后村里的弟弟妹妹们上学就可以穿的干干净净了,不会被镇上的同学笑话成“泥腿子”了。
儿子上大三那年暑假,他陪我散步。黄昏,走在这乡村的路上,水泥的路面,平平坦坦、干干净净的,很光滑,露出釉水泥的颜色。两边都栽满了风景树,桂花树。路两边那横一栋、竖一栋的猪栏都不见了。种上了火红的月季,粉红的茶花、还有栀子花树、君子兰。绿叶覆盖的橘子树上挂满了圆圆的一个个还没有熟透的橘子。路南边的稻田金黄金黄的,一片一片随风起浪。有早熟的稻谷已经有收割机在收割,发出轰鸣的声音。儿子问:“今天汤娭毑不是出殡吗?咋不见人都出来放鞭炮了?”原来我们村最爱热闹,哪家有人出殡,挨家挨户的村民都要等在路上放一挂二五鞭子,送他们的灵魂上路。哪家孩子结婚,生孩子也要买一挂长鞭炮去道喜,以表示客气。我笑着说:“早不放了,都从简了,你将来结婚也不放”。儿子嘴巴一抿,书生气的脸上架着眼镜,脸微红。说我结婚还没影儿呢。月亮悄悄的挂上了柳梢头,把我娘俩的影子拉的老长老长。
清晨,我经常骑着摩托车走过家门口的乡村大道,去镇上上班。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一缕缕的晨曦射过来,透着温暖。我时常穿着长长的针织裙子,着一件长款的墨绿色羊绒大衣,再系上一条大红色的丝巾。行走在这里,将浪漫情怀释放。
今年春天,我看见一个老爹爹在公路两旁的树杆上涂白漆。他认真的用刷子一遍,二遍的刷着树杆,虽然是早春二月,他穿着藏青色的棉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只见他还用一根小木条子做尺码,确保每棵树都刷的一样高。他用灵巧的手给风景树,桂花树都穿上了洁白的裙子。它们开心的随风舒展着绿色的手臂。整整齐齐的排着队,立在路两边,就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迎宾少女。有几只漂亮的小鸟儿在树枝上飞来飞去,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他是团湖村的一个退休老党员――赵地池。六十多岁了,领着退休金。闲不住,在村里当个片长,他时常戴着一顶旧军帽,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光,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为人很随和且幽默。经常骑着旧单车,走村串户的发传单,搞宣传。我取下头盔,倚在摩托车上,对他笑了笑“赵爹辛苦哒!”赵爹嘴巴里含着一截纸烟,他吸了最后一口。伸出粗糙的食指和中指把烟头掐灭。随手将烟头放进一个随身的塑料袋里面。我看见里面已经有几个烟头和已经嚼完了的槟榔壳子。他说:“这么早,去上班啊!”这时又过来几个退休老人,他们也是来做志愿者的。拿着扫帚,又开始打扫道路了。只见他们把路面上的垃圾都扫起来,放在他们自己带来的垃圾桶里。他们说每天上午九点、下午三点就有专门收垃圾的车上户来收了。
黄昏,我挽着先生的手漫步。路过土地港那个回水湾时,只见清澈的水潺潺的流着,三伢子家的几只鸭子快乐的在港里戏耍。花妹子端起一只鸡食盆子,尖起声音,“咧!咧!”用她独有的语言呼唤她的鸡鸭。她家的鸡鸭像听见首长的召唤,卟打着翅膀飞快的跑向它们的主人。化爹家菜园子里的茼蒿一个个开着小太阳一样的花儿,散发着阵阵好闻的清香。一双双燕子在他屋檐下飞来飞去,早已筑好了它们的爱巢。路两边的房屋,皆是粉墙红瓦。还挂着过年时节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田里插秧机插下的秧苗,我挨着你,你挤着我。远远看去,就像一块翠绿色的大地毯。
村民活动中心,一群大嫂们在村民大舞台上扭动腰肢跳着广场舞。优美的旋律在落日的余晖中飘向远方。那些个推着车带着孙子的半老徐娘,烫着大波浪,穿着时髦的套裙。只见她停下脚步,弯下腰把地上一张纸屑捡起来放进婴儿车上的袋子里。是那样的自然。车子里的小宝贝,胖乎乎的小脸蛋,手舞足蹈。
再往西边走,原名农科站。现在也合并成团湖村了。路两边的屋场里这几年出了好几个研究生,博士生。都是上的985、211高校。乡亲们说这里是风水宝地,伢子们生成是读书的料子。今年一个硕士毕业的谢家伢子,在这条路上迎娶了他美丽的也是硕士毕业的新娘。听说学的是金融,就职于广州某银行。短短几年时间,都在广州买房买车了。让人好生羡慕。去年我儿子也考起了研究生,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乡亲们说是因为我家也住在村公路旁边的缘故,是沾了他们的雾气。
我想,抑或在我年老时,仍拄着拐杖行走在这里。吹着暖暖的风,任垂柳的柔臂轻抚我的白发。去阅览室读一读唐诗宋词,感受那种超然无处不清真的闲情逸致。惬意便堆满了心间。
我喜欢这条路,因为它一直在我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