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本书摞起的村庄——朝阳县西五家子乡三道沟村 李学英

现在的我不能算作一个正经读书人，想读就读，想玩就玩，也不与他人交流。但谁也改变不了我喜爱书，不能过一天无书的生活。前几天事务的劳碌感觉疲惫，其实工作强度并不大，后来我总结出，是我每天读不上书而产生的焦灼。

２０１４年新增加的中国古村落这里是一个，始建于元代以前，现在还有14平方公里，土地面积3600亩，1200口人。村头中央有一口井，关于这里的水井，我九十多岁的老爸告诉我，在1968年的春节，政府的机关干部春节没回家到这里打井，于是68年的春节哥哥来这里看望爸爸。当我站在这个小村庄时，我倍感亲切，家里早就有父辈对这里做过水之源的贡献。沿着这条水脉我最先走进的是道光甲辰1844年兴建许植椿、许植桐两兄弟居住的七间青瓷瓦房，他们都是晚清举人和秀才，房屋也是晚清时期的建筑风格。第一次去时是春节过后，再一次去是在山花烂漫时分，这时分我帮助许姓房主栽种辣椒秧。边栽辣椒，主人边给我朗诵他做的诗文，出口成章的意思，并不屑我----一个国家一级作家，不能在古体诗上跟他应对自如。

许是当年道光皇帝为嘉奖许植椿，洛阳牡丹一株----“状元红”，长势很好，文物级别。当年用马拉铁轮车行月余时间从京城运回，传至今日花主许润忱，已是第8代，170年历史。后值乱世，牡丹花曾遭破坏，年开花仅3-5朵，解放后，许家将花从古院移至新院，细心呵护，使花茁壮成长。每年5月中旬开花，花期半个月，盛期7天，花杆高1米，冠径3米，百花竞放，娇艳鲜红，绿叶郁郁葱葱，数百米外，可闻花香。冬季用细土埋，塑料罩。相传此花系御赐之物，他人移植不生。现朝阳凤凰山上寺对联：“塔矗危岩红日近，佛眠古洞白云埋”是每个去凤凰山的人必读的诗句，出自许植桐之手。

洛阳的牡丹园我去过，各色牡丹争芳斗艳，白居易坐在花中阅尽天下美色，想必白居易早有预感，牡丹迟早会代表一种人文精神，走出洛阳，四方唱响，八面馨香。而白居易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的不舍心态实属正常，是先人对后世的一种无由担心。白居易还有一首《牡丹芳》词，尽写牡丹雍容姿态：“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在白居易的笔下，丰富的想象，大胆的夸张，巧妙的拟人，融各种艺术手法于一炉，画国画的人没有谁没画过牡丹，但你画出过许家院中的牡丹透露的白居易笔下芬芳的气味么？

牡丹本身贵气，又因了皇帝的御赐，花主每年在她即将盛开的日子，便屏住呼吸地仔细数数，不肯漏掉一朵绽放的期待，乡野大美。如今，城里人趋之若鹜地为好奇艳羡而来，这株牡丹就在世俗的目光里，笑傲江湖上百年。

世人追逐富贵，牡丹立刻就遂顺世人的心愿，并取了个所有人的共同理想：“富贵牡丹”、“花开富贵”等名字，牡丹从不却阵，武则天让洛阳的牡丹一夜盛开她便盛开，她压得住场子，经得住流年，不管谁心有旁骛，牡丹我行我素，压住邪气，一瓣一瓣逐步打开，每一片都有王者气象，大家风范，开一朵是一朵，绝不敷衍随意，开得神闲气定，坦然自若，管你世间是何年。我看三道沟的牡丹，都是白天来的，第一次是冬末，花还未开，第三次是初秋，花期已过。只有第二次花期正好，夏中嘛，花色粉中冠，我是查了植物图谱的，现在还说疑似，应该是纯正的品种，不像是后来培植来的艳丽。我想若在月下独自品赏，该是何等的奢侈享受，她一定是个淡然的花仙子起身落座一切淡然的从容不迫。而牡丹在白天热烈在月下孤寂，若赋一首“醉花阴”最合适不过。从春节过后，我就盼着牡丹的花期，错过是一等一年的遗憾，而牡丹懂得适可而止，让热爱她的我们有所希望，说开花的时候就开花，开着开着就退场，悄悄隐隐，在你意犹未尽的时刻，这更让人怀想企盼。人，女人，一生能做成一株牡丹该多好，雍容富贵，优雅做后。 于是中国的诗人、画家刻意牡丹的雍容华贵，关于她的话题最多：“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刘禹锡：“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西风，春明门外即天涯。”说的都是见不到牡丹的担心与遗憾。而徐凝：“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是对牡丹的赞美；还有李白：“国色朝酣洒，天香夜染色。”刘禹锡“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句，都把牡丹推崇到“国花”的地位。我在众多古典的心情里，守着一院疏影，在牡丹的诗词里沉迷，随着花开，移去新词，芳华在一阕一阕诗词中显灵，淡妆浓抹般相宜。

牡丹在温暖的季节隆重地绽放热情，毫不犹豫，毫不羞涩地呈现美艳美丽美好，一切健康。牡丹是许氏兄弟和村民的精神花朵，盛开在凡是眼神能触及到的各个角落，繁衍成村民生活高贵雍容的品质。为了配合乡村旅游，村里栽种了大面积牡丹，是要做成园子，好让诗人们有个飘逸的去处吧。许姓花主骄傲地仔细地告诉我花开的每个细节，那么，我就在牡丹的微笑里祝福，在无数个白天与夜晚祝福：小村一切平安！我们的车会爬山，大青山顶有山城遗迹遍布，我只到山弯，山弯是看花的好去处：山石嶙峋，杏花点缀，三五成趣，山野个性，绝对村姑小芳状态，看一眼就爱上的素拙。在三道沟生活有福啊，站在家门口，前后左右山山相扣，守候着山民，休养生息，被山环抱的桑梓松柏桃李杏一应俱全，形成景观。当然还有村中土地庙前的两株树，一株桑树，一株青紫蓝，在几百年的时光里，枝条在寒风中摇曳，荫翳半边，树荫里还有一口水井，庙门上贴着对联，像这样的一个秉承先人遗风，勤奋好学，耕读传家的村落不多，更有许多村民研练书法，张扬着“忠厚传家，诗书继世”的古训，当年举人和秀才的读书声穿透时空仍在回响，这儿就是一部用书垒砌的村庄呢。

三道沟，这个代代相传的村庄，我从那座小庙起始开始推想，这里原来一定是有大的宗祠。一个村庄若缺少了寺庙，至少有一种信仰的缺失。村中的这座小庙，让我感受到了村庄的精神。你想，为什么桑梓就在庙前？牙牙儿上学之前是否在此膜拜？许植椿、许植桐兄弟出家门赶考前也一定到这里来祈求，让小村的神灵护佑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这是对文化的崇敬，文化可以让小山村亮亮堂堂在世间屹立。山村文化凝聚了传统、习俗、学养等诸多因素，或许小庙前的对联每每点播庙前人，要记住这里遥远的岁月及引领村人前途的光明。

而树对村庄的意义非同小可，她们白天婀娜，夜晚静默，脚踏实地。在杨家门前，榆树也过春节，每年的榆钱就是撒给村民的压岁钱，更是村民的空中菜园，缤纷飘香并缔结连理。这个村里的人全部姓杨，杨树的杨。女主人告诉我她家门前的树里住着蛇仙，每年这里都风调雨顺。我每次来这里，女主人总是拉着我的手让我进家邀请吃饭，这次她还给了我一只小筐，并蹬高上墙摘两朵倭瓜的谎花和牵牛花放进筐中，搂着我说：“给我们娘俩照张相。”我仔细盯着她看，她说：“你看啥，本人今年七十五。”又是一个清淡长寿年轻的例证，城里人的化妆品贵啊，可是小山村风是和煦的，水是纯净的，空气是清新的，不想年轻都不行。在每个村庄都曾有一棵古树，从四千年到现在，树是标识，是引领我们回家的旗帜。

在村中左顾右盼，见一妇人头顶着桌板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她家一定在举办一次族聚，赶上饭桌不够，去沟口的谁家借上一张，山村家家结亲，乡情气息扑面，村里一家有事不出十分钟，全村人皆晓，讯息在小村是有通道的，在梁上梁下犄角旮旯传播。微信虽快却不可信任，陷阱多多，但山村的信息渠道不仅畅通无阻，而且密切手足。

站在三道沟的地界上分析，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一代一代延续的，不仅是人，还有牡丹和树木，所有都是生命的一种载体，体现生命本身的价值，从此看出生命的过程是一个灵性的递进，环环相扣，渐渐演变。于是在有生命的村庄，我的叙述变得有了温度，洋溢着热情的述说。 乙未年正月十六晚，与朋友一家去西五家子跑黄河阵，一路上正月十五的撒灯还亮着，与十六的月亮相辉映，而三道沟正上演着“夜八出”。这是寓意天上八组神仙下到凡间，由天兵天将开路，是传统的民族民间舞蹈形式。以夜间表演为主，演员们戴上假面具，上演八出戏，唢呐、胡琴、笛子、鼓、铙、钹等民间乐器伴奏，节奏与普通秧歌不同，如果数拨秧歌在一起表演，一下子就能听出“夜八出”的独特节奏，最为响亮最为动听。我研究过朝阳地方秧歌，研究过舞蹈的传承，在“夜八出”里的动作有许多是辽代塔雕上的乐伎原型，不可小视的一脉相承，“夜八出”的秧歌舞姿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啊，在国家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中被确认。

未来三道沟之前，我想象过这个小山村，而想的味道和体会的味道绝对不同，想古老的村庄只是古老而已，哪料到她是用一本本书堆砌起来的立体村庄啊，尤其是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又一次找到了根，脉相承，路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