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论粽（上）没有屈原的端午

本文为系列美食游记《寻味中国》的端午特别篇。本篇谈谈粽子，这一传统的节庆食品，它是如何产生的。既然讨论的是节庆的饮食文化，就要先说说端午节。

端午节在哪里诞生？粽子与端午有什么关系？本篇将对某些传统认知进行颠覆性论述。全文较长，分为上下两篇，分别是《没有屈原的端午》和《没有端午的粽子》，两篇相对独立，可分别阅读。

1. 端午节的标准答案

什么是端午节？为什么端午节要吃粽子，这些问题我们从小都知道标准答案。

在语文出版社（语文S版）小学四年级教材下册中，有一篇名为《端午节的由来》的文章，给出了端午节和粽子的官方定义。

文章内容简单总结如下：

● 五月初五端午节是为了纪念屈原而诞生的；

●为了祭祀屈原，人们发明了粽子。

按照以上的说法，可以认为端午节和粽子都是起源于公元前300年左右的楚国。

事实上，这些说法都是不准确甚至是错误的。

2. 民族与文化融合

本篇先从民族文化谈起。

将传统节日（民俗）归结为可以简单陈述的单一性源起，例如年兽、嫦娥奔月等等，是当今主流话语的常态。实际上，所有的传统的节庆都有着长期的演变过程，可能源起与现状已是大相径庭。

这些简单陈述的单一性源起是基于一种被教育的文化共识：我们被定义了一个以当前版图为框架的固化的汉文化区域，在这个区域中，中国从政治上、文化上和语言上都有强大的民族同一性。于是，某个地区民俗传说也会被另一个地区所认同。

然而，大部分以节庆为代表的民俗文化都是诞生于数千年前甚至更早，那个时代，所谓的华夏民族仅占据着当今版图很小的一个区域，与此同时，中国大地上林立着诸多民族，也有很多辉煌的早期文明。

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分布图 来源：台湾

仰韶文化被认为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此同时，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以及长江中下游的良渚文化也有很高的发展水平。彼时的太湖流域居住的是古越人，与华夏民族的语系都不相同，可以认为不是一个种系。

结果我们都知道，华夏民族如同一台庞大的压路机，上下五千年将周边的民族或驱赶、或消灭、或融合。其实别的民族也是如此，它们也在侵略、吞并和迁徙，当华夏民族在汉代全面碾压太湖流域后，古越人或者“主动”（官方说法）与北方民族融合，或者沿着大陆向西南迁徙，或者划船出海。

新西兰的毛利人（南岛族的一支）

现今的东亚、东南亚、大洋洲各个国家的主体民族，都是中国古代南方各民族（史称百越族）的后裔。那么请问，那些地区原住民（例如东南亚最古老的矮黑人）到哪儿去了？答案或许很残忍。所以我们也不用讨论上海人是不是古越族的后裔。

如果某个诞生于远古的民俗（节庆）并非是华夏族，而是别的民族原创的，甚至是上图里的毛利食人族，这个民俗（节庆）随着民族的迁移与融合被带到了世界很多地方，也被纳入了华夏族文明的体系中，那么请问：如何界定这一民俗的归属？

答案在于你如何理解什么是历史的中国，什么是中华民族。

南岛人（华南、台湾原住民）的扩张路线

3. 巫教与龙图腾

端午节是怎么来的？端午节源自更早的端午祭，端午祭是东方原始宗教的一个重要仪式，未必只限于中国。

中国上古时期的原始宗教是复杂的混合体，包括巫教、自然崇拜、先祖与鬼神崇拜等，基本可以归类为巫教。这些宗教有的融入都后来的道教，依然在现在大行其道。比如占卜、祈福等都属巫教，天坛、土地庙等属自然崇拜，先祖与鬼神崇拜那就太多了。

原始宗教也在发展中逐步融合。以崇拜日月山川星辰生灵的自然崇拜为例，早期的崇拜对象是抽象或简单具象的，即所谓的图腾，之后逐步具象化与人格化，比如有的演化为神兽（二十八星宿），有的则演化成为人形，河伯是黄河的河神，天则成了玉皇大帝。

元·赵孟 《屈原·九歌·河伯》

端午源自对河神的祭献。

无论是黄河、长江还是珠江流域，居住的都是农耕民族，江河（水）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自然资源，却又是灾难之源。我们必须居住于江河之滨，又要担心它的泛滥将我们拖入灭顶之灾。千万年来，我们的先民一方面祈求河神庇佑，又逐步掌握了全世界最顶级的治水技术。

不知是互相影响还是各自独立，新石器时代中国大陆上的几个文化圈都诞生了同一个图腾，它也成为了中华文明的象征——龙。龙、蛟，代表着水中的巨兽，也是泛滥洪水的形象，并结合着风雨雷电，全部的指向都是水。

良渚文化瑶山十一号墓出土的龙首纹玉环

在中国各民族的融合过程中，龙图腾相互结合并得以具象化，以龙王等形象实现了人格化。

4. 端午祭

农历五月初五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雨季，也是水稻地区庄稼生长需水量最大的时候，又是一年中河流泛滥的起始。很显然，以临时抱佛脚的逻辑，这时候向河神（龙）献祭以祈求风调雨顺是最合适的。

农历五月，又是气温升高、害虫爆发、疫病孳生的时节，中国传统上认为五月是“恶月”，诸事不吉。先民们选择一年里阳气最盛的五月初五向神祇献祭，更是为了祈福驱邪、保佑平安。有些研究者认为，早期的端午祭，捆粽子的五色丝线指向的是瘟神（五毒神），在传统上被称为瘴疠之地的南方，驱邪防疫受重视的程度更甚于祭献龙神。南方特有的赛龙舟，其原意是哪个氏族（村落）先到达献祭点，完成献祭，瘟疫就会转投到失败者身上，所以以前的赛龙舟常被官方禁止，民间争斗太血腥了。

台南市的五瘟宫，供奉五瘟大帝

既关系到健康（瘟疫）又关系到生存（水灾和旱灾），所以端午祭更可能诞生于长江中下游及岭南的水稻种植区，这一区域传统上被称为百越族，包括吴越、闽越、南越等。由于前文提到百越族对外迁徙，且基于相互接近的地理与农耕环境，五月初五的端午祭就成为东亚文化圈中共有的节庆，范围包括中国、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地。

越南杀虫节 来源：中华网

各个国家的端午祭也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更注重鬼神崇拜（神道教）的日本，端午祭偏重辟邪，由插菖蒲发展成为儿童日（男孩节）。气候更炎热的越南（南越移民）则将端命名为“驱虫节”，雄黄驱虫，泡芫荽（香菜）澡，都是为了防止疫病。朝鲜半岛（吴越移民）端午除了驱瘟辟邪，又与本地的原始宗教相结合，成为祭天的庆典。

日本端午祭 来源：浮世绘《市井_葺菖蒲

比较特殊是韩国江原道江陵端午祭，这是个时间长达一个月的祭神活动，其中保留了大量的传统巫俗，江陵端午祭不同于其它地区的端午节，主祭的是山神、城隍，而非河神。

5. 端午节

为何端午祭又转变成了端午节？这里的端午节是指将对河神的祭献转化为对屈原（或其他人）纪念活动。这一过程从史料上尚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从民俗文化的演进历史来进行推断。

将某一民俗活动、节庆甚至饮食与某个名人相关联是很常见的情况。比如寒食节与介子推、红烧肉与苏东坡，名人光环更容易受到认可与瞩目。

深层的原因是，以及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原始宗教也在演变，并受到外来宗教的影响。很多巫俗、崇拜，或者隐入民间，或者结合到了后来的道教，或者将外来的神祇安在自己的身上。

闻一多《端午考》

历史上关于端午节的记载不早于东汉。自有记载始，端午节就与名人联系到了一起，这些史料记录民俗地点集中在南方，北方的很少，所祭奠的名人，除了屈原还有伍子胥、越王勾践和介子推，以及现在不太出名的孝女曹娥等。这些人中，介子推是北方人，屈原是楚国人，勾践、伍子胥、曹娥都是吴越人。至今，江浙一带仍有祭伍子胥的而不是屈原的习俗，因此，闻一多先生认为，端午节始于太湖流域祭奠伍子胥的习俗。

古越族 来源：维基百科

笔者以为，从民族情感上可以解释。越国灭吴国，后楚国灭越国，终为秦国所灭。伍子胥和勾践虽为仇人，但吴越本是同一个族系，相当于内战，而楚国却不是，那是国仇家恨。吴越人可以共同接受伍子胥，但很难接受屈原。同样道理，亡秦必楚而不是其他五国，楚不服周是基于民族仇恨。

为何在后世的演变中，端午祭奠逐渐集中到屈原一人身上。我猜测有三个原因，其一是统治阶级对民俗的导向与贬抑，汉是楚人开辟的朝代（刘邦项羽都是楚人），将楚文化融合入中原文化，屈原是个很好的标杆。其二是由于宗教的演变和儒教的兴起，汉代道教成型，佛教引入，“子不语怪力乱神”，原始的巫教必然要改头换面。

至于为何选择屈原？在于他忠君爱国。屈原被贬却心念着楚怀王，听闻国都被破就跳江殉国。这么优秀的臣子怎能不挂起来做榜样？千万别将屈原仅看成是个浪漫诗人，他可是个大忠臣。

此外，由于儒家文化对读书人的尊重，中国古代的民俗传说多与文化名人相联系，屈原的忠臣属性和文人属性中，后者更容易被民众和下层知识分子所接受。与之相比，秦皇汉武之流在民间地位并不高。至于现在，什么面条、包子的都往老佛爷、皇帝身上扯，更是佐证了近代中国文化之衰落。

6. 谁的端午？

总结前文，以纪念屈原等人为名的端午节诞生于东汉前后，随着中国大一统帝国的建立后的民族与文化融合，逐步成为各地区共有的节日。它的诞生之地或在吴越，或在楚国，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韩国江陵端午祭在十几年前成功申遗，曾在国内引起一片喧哗，很多人以为是韩国人抢占了我们的端午节文化。如前所述，实则不然，两者仅在名称上相同，端午祭早于端午节。

韩国江陵端午祭 来源：维基百科

然而，日本、越南等地的端午祭可否申遗？问题可以这样表述：如果端午祭起源于长江中下游的吴越族，在华夏族占据这片地域之前，这个族群一部分人迁徙到了周边国家，也带去了端午祭，请问：端午是不是中国的？

这就要回到本文第二段提出的问题：你如何理解中国，如何定义中国人？本文不再对此问题展开讨论。

民族是动态的，也是互相融合甚至割裂的。各民族的文化也是如此，它们互相融合、促进、消灭，并产生新的文化。国家也是如此，以不同的态度看待国家、民族和文化，可能产生截然相反的观点。

7. 观点总结

● 端午节源于献祭河神、祈福驱邪的端午祭。

● 端午习俗较大的可能性产生于太湖流域的吴越族。

● 由于民族迁徙，端午祭是东亚文化圈共有的习俗。

● 汉代之后，屈原才成为了端午节的符号。

以上只是作者的推断，并没有太明确佐证。无论是华夏族、吴越族、南越族等等，龙图腾是一致的，北方也同样重视献祭河神。

在本文开篇中所提到小学课程《端午节的由来》，后面一篇就是《西门豹治邺》，两篇对照着来看就很值得玩味。

西门豹是战国时代人，他制止了向河伯（黄河河神）献祭活人的恶俗，邺城今属河北邯郸。西门豹和屈原时代接近，那时候，号称文化更先进的华夏族还在搞活人祭献。这一民俗会不会就在夏至前后？谁说端午祭一定是发源于长江以南？

如果邺城人改掉了祭献活人的恶俗，却仍然保留了向河伯供奉的行为，决定用树叶之类的包裹食物丢入黄河，那么……这个食物叫什么名字？

下一篇就聊的就是粽子。粽子和端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北甜南咸？粽子是不是中国的？下一篇的观点更具颠覆性。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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