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笔下“狂人”形象之我见
一部具有典型意义的文学作品,它的深刻思想意义和完美的艺术形式往往是统一的。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以其对社会生活概括得深广也更具复杂性。对这样作品的研究,应从作品的实际出发,力求做出符合作品实际的评价。
对于《狂人日记》的意义和主题思想的认识,大家的意见基本是一致的,而对于“狂人”形象的理解,则因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而有所不同。有人认为,“狂人”不是狂人,而是反封建的战士,即“战士说”;有人认为,“狂人”的确是患了迫害狂的狂人,是一个发了狂的反封建战士,即“狂人说”;还有人认为,“狂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狂人,作品的反封建思想是作者通过独特的艺术方法寄寓在作品中的,即“寄寓说”;也有人认为,“狂人”形象是狂人和战士的统一,即“统一说”。
一个文学形象,当它还在作者头脑中孕育的时候,还是一个主观大于客观的东西,经诞生在作品中,就已是一个载着作家主观意识的客观了,任何人,包括作家自己,也无法再改变它。“狂人”是一个文学形象,它存在于小说《狂人日记》里。
“战士说”注意到了作品表现作家主观思想,而忽视了“狂人”形象的客观性,即“战士说”所说的“狂人”不是作品中的“狂人”,因为作品中的“狂人”的确是思维混乱,猜忌多疑,语无伦次。“战士说”无法解释小说中狂人“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
“狂人说”也是不妥当的。为什么一个狂人能有如此强烈的反封建意识?比一个正常的人还清醒?
“寄寓说”注意到了作品中“狂人”形象和作家主观思想的关系,但是,既然作家通过独特的艺术手法把自己反封建思想寄寓于人物形象,那么,这个人物形象就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物了,而是一个具有了特殊意义的独特的艺术典型。
说“狂人”是战士和狂人的统一,似乎是很完美,但现实中哪有这样既疯狂又清醒的人?
然而,作品中的“狂人”的确又具有这二重性。怎么解释呢?我认为,作者借“狂人”的躯壳表达自己对社会沉痛而深刻的认识。由狂人的心理、言谈、行为构成的一系列情节,无处不在表现“狂人”同吃人的封建制度的尖锐冲突;全部情节确实是“狂人”这一独特性格的历史,它完全符合人物的发展逻辑。人物在作品中的言行举动是“狂”,而那疯言疯语又蕴含了深刻的社会意义,同时使读者感到确是狂人的言语,真实可信,这就是艺术。
鲁迅说:“文学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鲁迅在致许寿裳的信中说:“《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
根据鲁迅对文学的认识和创作《狂人日记》的动机可知,“狂人”之对封建制度本质的高度概括,“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的诅咒,“救救孩子”的呼喊,都是鲁迅自己的“呐喊”和“战叫”。或者直接一点说,狂人就是鲁迅自己,只不过借助于另一个外壳表现而已。鲁迅根据他医学上的知识,丰富的生活阅历,按照生活本身的发展逻辑,虚构了小说中那些情节,熔铸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塑造了“狂人”这个独特的艺术典型。
那么,鲁迅为什么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不正面创作一个反封建的民主战士的形象呢?这可以从鲁迅创作的时代和创作实践两方面来回答。
清代学者吴沃尧在《杂说》中说:“吾国素无言论自由之说,文字每易贾祸,故忧时愤世之心,不得不托之小说。且托之小说,亦不敢明写其事也,必委曲譬喻以为寓言,此古人著书之苦况也。”
鲁迅开始创作小说的时代,这种“苦况”并没有减轻,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加重了。鲁迅要发表“改良人生”的见解,赤裸裸地表达是会惹麻烦的,因此不得不运用隐语和曲语,也如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故意“将真事隐去,用假语存言” “使得不大刺眼,而明白细心的读者仍然能够领会到。”
鲁迅通过“狂人”来“暴露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弊害”,显示他机智的斗争策略和高妙的艺术才能,使读者透过狂言乱语的迷雾,听出振聋发聩的真理之音。
鲁迅在《作〈丰收〉序》中说:“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我所谓经历,是所遇、所见、所闻,并不一定是所做,但所做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鲁迅曾见过一个发狂的姨表兄弟,“姑且称他为刘四,向在西北游幕。”(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这个狂人,给鲁迅一种感触,一种启示,一种灵感,但他不去探索出这个人发狂的原因,也没采取那个人的事迹、行动和语言,只采取其发狂的精神状态,来发表他那对封建礼教吃人的意思,这就是小说。
这发疯的姨表兄弟,使他积久的对社会的思索找到了寄居的躯壳,而“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为这躯壳注入了新的血液,于是,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狂人”诞生了。
所谓“狂人”,便是一反常人之态,言行举动都与常人不同的人。在做惯了奴隶的人们“熟睡在铁屋子里”的时代,鲁迅却思索社会改革,“毁掉这铁屋子”,说那具有四千年历史的封建制度全是“吃人”,不是与常人不同的“狂人”行为吗?
因此我们说,鲁迅以“狂人”自嘲,作《狂人日记》。既称之为“狂人”,且要写成小说,就要不失小说的真实,那么,这小说中的人物就必须说狂言狂语,做狂姿狂态。鲁迅运用其医学病理知识,真实可信地塑造了“狂人”这一形象,使之成为现代文学宝库中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狂人”的诅咒与呼喊,成了鲁迅民主革命时期的第一声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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