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斯维辛之后写作
莱维对大屠杀的反思是从他自己的体验和见证开始的,所以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不是概念和数字
思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十世纪的历史可以分为奥斯维辛之前和奥斯维辛之后,我们都熟知阿多诺的那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不可能的”。按照我的理解,这里的“诗”更多指向了一种生活的不可能性,尤其是作家写作生活的不可回避性。
在奥斯维辛之后,所有的写作都逃离不了这个巨大的命题,奥斯维辛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或者说,奥斯维辛的历史过去了这么久,我们阅读这个主题的书籍,读幸存者的回忆录,思考那段历史,会让很多人觉得不可理解:遗忘不是更好吗?我们为什么要一遍遍回顾那段残忍的历史,记住人性的恶劣,难道不是要逝者已逝,生者好好生活才对吗?
爱化学的年轻人
抱持这种观点的人从来不是少数,对类似这样的问题,我从来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援引任何责任伦理和公民道德的理论是无法说服这种“个人主义”论调的。我只能用一个故事来回答。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说作家莱维并不是很确切,如果没有奥斯维辛,莱维最大的可能性是成为一名单纯的化学家,在工厂里工作,在意大利都灵生活,娶妻生子,度过一生。但是历史没有假设,现在我们能够记住莱维,不仅是因为他的作家身份,还因为他是一名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他的胳膊上,一直烙有“174517”的囚犯编号。
1919年,莱维出生于意大利都灵,他的家族是已经同化的犹太人。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崛起,没有奥斯维辛,莱维就是一个普通的意大利人,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是一个犹太人的事实。但是在莱维3岁的时候,墨索里尼上台了,开始在意大利推行法西斯主义的统治。要知道,在当时的意大利,墨索里尼上台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几乎每个意大利人都成了法西斯,包括犹太人,他们都骄傲地支持这位独裁者,认为他能够给意大利带来真正的复兴。
莱维一家人也并不例外,虽然莱维的父亲——一位工程师,并不是很情愿,但是也加入了法西斯党,因为如果不加入,很可能工作不保。莱维在小学和中学也加入过法西斯的先锋队组织。也不能怪当时的人们没有政治意识,政治距离他们的日常生活太远,大多数人为了日常生活的稳定都会进行一些妥协。
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上台,开始对德国的犹太人进行清洗,意大利的犹太人依然觉得是安全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是已经被同化的犹太人,跟意大利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对那些东欧的犹太人,其实也心存鄙视,觉得他们野蛮、粗俗、没有教养。
直到1938年,墨索里尼为了讨好希特勒,颁布了《种族宣言》,宣布意大利的犹太人是“异端”,剥夺了他们的公民身份。那时候,莱维已经进入了大学。根据当时的法律,犹太人是贱民,不得跟意大利人通婚,不得担任公务员,不得参军入党。大学也不再接收犹太人,只有那些已经在大学二年级以上的犹太人可以在大学完成学业——莱维足够幸运地勉强完成了学业,而他的妹妹则没这么幸运,已经没有机会进入大学了。
说实话,那时莱维或者说那时的年轻人也没有意识到犹太人即将到来的危险,遭到不公平待遇他们依然乐观面对一切。在大学老师的照顾下,莱维完成了学业。他对化学感兴趣,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化学家,毕业后,托人找关系终于找到了一份在化工厂的工作。
其实,这个时期,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已经开始了,在波兰的犹太人已经逐渐被送进了集中营和毒气室。也许是一种侥幸心态作祟,在意大利的犹太人仍然觉得他们没有多大危险,墨索里尼的统治不会长久,他们遭到的不公平对待只是一时的。
抵达奥斯维辛
莱维真正意识到抵抗的重要性时,已经太晚了。1943年9月,意大利分裂,半个意大利向西方的同盟国投降,而希特勒控制着另外半个意大利。墨索里尼重新掌权让很多意大利人意识到,法西斯统治不会结束,他们要么选择反抗,要么屈从于法西斯。24岁的莱维加入了一个地下抵抗组织,要去战斗。但是这个所谓的游击队,其实是一盘散沙,大部分人都没有战斗经验。没多久,游击队就被叛徒出卖,莱维被捕。在审讯中,他承认了是一个犹太人,随后就被送去了意大利北部的一个集中营。
1944年2月,用当时的说法,包括莱维在内的共计“650件”货物被塞进了12节原本用于装载牛马的火车车厢,经过了五天五夜的旅程,到达了目的地:奥斯维辛集中营。
近年,随着更多历史档案的公开,幸存者回忆录的出版,关于奥斯维辛的历史介绍已经披露了很多。我不想在这里着墨太多,重复那个极端的环境中的故事。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生存故事其实完全无法依靠任何正常生活的逻辑,在这里,你是生是死,只能完全交给命运的偶然性,所谓的“奇迹”已经无法说明任何问题。
举个例子,当年跟随莱维一起转移到奥斯维辛的650人,战后能够活下来的只有29人,莱维是其中之一。
莱维到达奥斯维辛的当天,一行人就进行了一场筛选,老弱病残随即就被送往了毒气室,而剩余的青壮年劳动力才有资格活着。当然,想要在集中营生存太过艰难,饥饿、疾病、暴力、劳动,无原因地被枪杀打死,随时都可能发生,犯人在这里普遍活不过3个月。莱维足够幸运的是,他懂一点德语,还是一个化学家,在集中营的化学实验室找到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不用像其他人一样经受风吹日晒和各种手段的摧残。
莱维在奥斯维辛生存了11个月,他足够幸运的地方有很多,比如在这期间基本没有生过病——一旦发现有人生病,随即就被会送往毒气室“清理”掉。
1945年1月,就在德军溃败打算转移奥斯维辛关押的犹太人时,莱维患上了猩红热,被留在了营地等死。其他被强行转移的犯人,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行走了7天,死了大半。莱维就这样又逃过一劫,迎来了苏联红军的解放。
这个故事大都源自《普里莫·莱维传》。对莱维这样的人来说,他的人生分为奥斯维辛之前和奥斯维辛之后。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大利犹太人,而从奥斯维辛回来之后,他娶妻生子,找工作,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但是奥斯维辛的经历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身上的奥斯维辛的编号174517也时刻提醒着他,应该把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讲述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纳粹德国和奥斯维辛发生的故事。莱维由此开始变成了一个作家,一个讲述奥斯维辛的犹太人。
幸存者的回忆
现如今莱维大部分的作品都有了中文版:我们可以粗略地把他的作品分为讲述奥斯维辛的《这是不是个人》《休战》《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缓刑时刻》等,另外就是他的虚构作品,包括科幻小说,比如《若非此时,何时?》《扳手》等。很多人都觉得意外,莱维竟然还写了不少科幻小说——在我看来,这正是莱维的一种反抗意识的表现。他不想别人对他形成固化印象,觉得他一辈子都讲述奥斯维辛,一辈子都靠写奥斯维辛来赚取别人的眼泪和金钱,他也可以写虚构作品,可以写科幻小说。这恰恰证明他想逃离奥斯维辛的记忆,渴望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
但说实话,想逃离是一回事,能不能逃离又是另外一回事。对莱维来说,讲述奥斯维辛已经是一种责任。24岁之前,他对奥斯维辛一无所知,在奥斯维辛的11个月改变了他的一生。
晚年的莱维曾经反思说,那些人性高贵的人在奥斯维辛死去了,而生存者都是依靠人性的恶劣和黑暗活下来的。因此,他们有责任代替那些死去的人说话,代替他们讲述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故事。
与阿伦特的反思人性的“平庸之恶”、齐格蒙特·鲍曼反思大屠杀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不同,莱维对大屠杀的反思是从他自己的体验和见证开始的,所以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不是概念和数字。他的后半生承载了所有幸存者和死去的人的回忆,他的写作都是对这种记忆的一种唤醒,是对历史最贴身的一种提取。
虽然奥斯维辛的历史已经离我们远去,但阅读莱维的意义在于,历史随时可能重复发生在任何角落。有时,只要借助暴力稍微助推一把,文明就会摇摇欲坠,我们就可能回到野蛮暴力的世纪。这就是人性的局限,需要时刻警醒、审视、监督,把文明维持在日常生活的秩序中。
责任编辑:马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