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点调查丨专职村书记 “报酬翻番”背后的故事
专职村书记，“报酬翻番”背后的故事
——临沂市村党组织书记专业化管理调查
图：大雨中，郯城县花园镇刘湖村党支部书记刘全启查看住在老房中的村民家中情况。
“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外出打工几个月。”记者在农村采访中，曾听几位农村党组织书记说起这句话。它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农村党组织书记待遇偏低、压力偏大、岗位吸引力不强等问题。解决这些问题，已经成为乡村振兴的迫切需要。
2019年6月，临沂市郯城县试点农村党组织书记专业化管理（文中简称“专业化管理”），10月底在全市推开。他们对优秀的农村党组织书记，在不改变其身份、来源和工作性质的前提下，通过提级管理、提升责任、提高待遇等，逐步建立起权责利基本相当的选拔使用、管理考核、激励保障机制，推动建成一支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农村领头雁队伍。目前，临沂全市纳入专业化管理的农村党组织书记（文中简称“专业化书记”）3775名，占55.6%。
这一措施成效如何，还面临哪些问题？记者日前赴临沂市兰山区、郯城县、莒南县进行了采访。
因为报酬低，不少村书记曾经觉得“不值当”“干不着”
兼职变专职个人的生意彻底顾不上了
8月31日，记者来到临沂市兰山区李官镇后湖村，见到了46岁的后湖村党支部书记胡发科。他先带着记者沿村转了一圈，边走边介绍：“这是健身小广场，今年新建的，原来是个垃圾场。这个车棚是新建的，集中放农用车，省得放路边成天剐蹭……”
图：今年”七一“前夕，临沂市兰山区后湖村党支部书记胡发科看望村里的老党员、老军人孔凡平。
转到果园，他请记者在自家桃园里坐下来喝杯水。桃树下有黑色的细塑料管，用的是滴灌。他说，果园今年通了电。230户的果园都用上了电。原来用柴油泵抽水浇地，一小时得10元油钱；现在用电，电泵1千瓦就够用，一小时五毛六，还能遥控。
干了4年村支书，胡发科今年的干法跟以前大不相同。他说，今年元旦到现在，除了侄子结婚请了1天假，自己一天也没休息过。一方面是因为疫情防控，更主要的是因为被纳入专业化管理，待遇涨了，上级要求更严了，活儿“越干越多”了。
2011年，胡发科当选村党支部委员，当时一个月补贴360元。次年，他跟哥哥合伙干起了建筑，带着30多人干钢筋活。哥哥主内他主外，隔三岔五就请假出去揽活、要账。2016年当上村支书后，也是“两头顾”。“去年，我每月基本报酬1620元，加上年底绩效，合起来每月3100元。我有两个老人、两个孩子，这钱不够养家，不得不兼顾着忙生意。”他说。
今年1月，胡发科被纳入了专业化管理。每月报酬按考核结果，高时4700元、低时4500元。陪同记者采访的李官镇党委二级主任科员于松峰说：“这个收入跟我工资差不多。我工龄15年，正科级工资，现在月工资5000多元。”
专业化书记的待遇涨了，工作要求也高了：必须专职在岗、专心工作、专职服务，每周至少参加1次乡镇针对机关干部的点名考勤。参照乡镇机关干部标准，严格遵守日常坐班、入户走访、请销假和外出报备等制度，不得从事长期脱离专职岗位的工作。还有一些单独针对他们的要求：专业化书记上讲台、每月民情走访、定期观摩评比等。
补贴月薪化，兼职变专职，生意彻底顾不上了。胡发科索性把建筑队全都交给了哥哥，自己专心干村务。“在村子里转的时间多了，脑子里想的事儿自然就多了，而且感到责任也大了。”他说，“就说果园拉电吧，我跑了一年多。果园建园30年一直没通电，就算我畏难放弃了，村民也说不出啥。但我觉得那样对不起这份‘工资’。”
胡发科的妻子高一云，一直默不作声地给记者倒茶。她一个人伺候着自家2015年流转来的25亩桃园，去年夏天摘桃时崴了脚踝，朝丈夫发了火：“顾不上家，还得罪人，又挣不了几个钱，你干这书记做啥！”胡发科愧疚地砍了7亩桃树，改植绿化苗木，让媳妇省点劲。今年，胡发科纳入专业化管理后，“顾不上家”的事儿干得更多了，高一云走在村里，常有村民拉住她说胡发科的好。“千金难买人说好，他愿意干就干吧。”
因为专业化管理，放弃“兼职”的不仅是胡发科。在郯城县港上镇珩头西村，村党支部书记卢志祥告诉记者，他以前和连襟一起经营一个板厂，两人一年能挣10万元；他媳妇开理发店，一个人一年能挣10万元。经济贡献决定家庭地位，在家里，洗衣做饭都是他干。一家人考虑的第一位是理发店，第二位是小板厂，最后才是村里的事儿，上级不推、百姓不找，就不大动脑。纳入专业化管理后，顺序发生了变化：村务第一，理发店第二，板厂顾不上了，全交给了连襟。
郯城县马头镇南园街党支部书记于志涛，家里开着一家副食品批发部，他纳入专业化管理之后，“郯城总代”的产品砍了3种，只保留了1种让媳妇打理。
临沂市委组织部组织三科科长马其超介绍，近年来，农村党组织书记待遇逐年提高，但整体水平还是偏低。在临沂，2000口人的中等村，村支书每月基本报酬为1200元，加上年底绩效报酬，每月总共2000元左右。而近年来，涉及农村的脱贫攻坚、清河、环保等急难险重任务越来越多，干活难免得罪人，不少村书记觉得“不值当”“干不着”。纳入专业化管理之后，临沂的专业化书记平均月报酬4500元，总体上比以前翻了一番。工龄44年的沂南县依汶镇后峪子党总支书记梁兆利，每月报酬6770元，高于乡镇党委书记工资。责权利不对等的情况明显缓解。
村书记专业化管理带来的变化，老百姓看在眼里。记者来到郯城县珩头西村时，55岁村民樊玉芳正在小广场上看孙子。她告诉记者，以前村支部办公室经常“铁将军把门”，现在天天有人。村里所有的贫困户、残疾人、低保户，书记每月一个不落地走一遍，有困难立马解决。村里还成立了志愿服务队，给80岁以上老人打扫卫生、洗头、理发、包饺子，端午节送粽子，过生日送蛋糕。“这茬干部干得不孬。”她说。
实际上，村支书能不能“涨工资”，老百姓有决定权。临沂市列出了专业化书记的5条准入条件，其中一条是“群众口碑好”，即党员和村民代表测评胜任率达到80%以上。在郯城，专业化书记年度综合测评为“双述双评”：向村全体党员和群众代表述职，占一半的分。
今年6月至今，临沂全市退出专业化书记132名、新纳入354名
等待“纳入”的书记努努力能做到
没纳入专业化管理的村党组织书记，仍拿以前的报酬，和专业化书记的差距拉大了。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是否影响工作积极性？
郯城县花园镇宋窑村紧贴着白马河北岸，是个3870口人的大村。村党支部书记朱瑞年，2007年当上村委会主任，干了10年，2017年换届说啥也不参选了。2019年村支书因酒驾离职，他又主动申请回村任职。
“村大人多，天天不闲着。干了10年，一个月基本报酬从400元涨到800元，实在干不着。”他说，“2019年，县里实行村书记专业化管理，我认识的四五个村支书都纳入了，一个月四五千，和咱外出干活差不多。我也心动了。”
因为当村支书年限不够（郯城要求连续任职3年以上），朱瑞年未被纳入专业化管理，现在的报酬合每月2000元冒头。但他觉得纳入专业化是早晚的事儿：“专业化书记一年一调整补充，标准是透明的，都列在文件上呢。排名列本乡镇前2/3、无3年不发展党员现象、村集体收入不低于5万元等，努努力能做到。”他说。
奔着专业化书记去，朱瑞年的干劲和以前不一样了。三资清理（对村集体经济组织的资金、资产、资源进行合理清查、整顿、完善），110亩地分散在90多户人家手中，最多的欠款9年。他带着村干部一块一块地量、一户一户地找，13.3万元欠款2个月收齐了。人居环境综合整治，他们在村路边破硬造绿，栽上了800棵树。村边的生产路是土路，草莓没运出地头就颠烂了，村里正在修。村南守着白马河1200米岸线，河畔风光秀美，他们想做点旅游文章。
莒南县板泉镇前武阳村40岁的党支部书记王绪晓，没有被纳入专业化管理，觉得挺懊恼。因为去年村里出了一桩信访案件，村党支部被评为三星，没达到四星，没达到纳入专业化管理的条件。今年又悬了：前不久发展党员没成功。连续3年不发展党员，也不能纳入专业化管理。
“从5个村民中推积极分子，五推四，结果只推出了1个。积极分子推发展对象，一推一，又差一票没过半，没推出来。”王绪晓抓着头皮说，“下半年还有一次推选机会，无论如何要推出来。我得给年轻人多压点担子，让他们抛头露面多干活，大家认可了，推选就不难了。”
王绪晓会看树估木方，杀树一年能挣三四万元。他看中专业化书记，不仅因为待遇，还觉得是个名誉问题：“纳入不了，感觉自己落后了，既没面子，也不甘心。”
专业化书记并非“一纳定终身”。临沂市规定了“负面清单”，出现个人年度考核不胜任、个人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及以上处分、任职村考核排名列本乡镇后1/10位次等6种情况之一的，村党组织书记要退出专业化管理，仍按以前的标准拿报酬。今年6月至今，临沂全市退出了132名专业化书记、新纳入了354名。
“这批调整还没结束，就有人打听：下次什么时候调整？”马其超说，专业化管理好像一石入水，激发了整个村党组织书记队伍的活力，以实绩论英雄的风气和比着干、打擂台的氛围起来了。
落后村能帮带的帮带，不能帮带的通过选配改革换人干
选聘村书记“不用担心没人干了”
给专业化书记提待遇，必然要增加财政支出，市、县财力能否承受？
郯城县委书记刘连栋给记者算了一笔账。2019年，郯城首批395名专业化书记7月份兑现待遇，当年财政支出增加了700万元。而当年，包括“三资清理”清出的陈年欠款在内，全县村集体增收1.2亿元。全县村集体收入不足3万元的自然村全部清零。“论经济效益，专业化管理可谓‘性价比’高。”他说。
更大的收获在党群关系、干群关系上。刘连栋介绍，村干部服务主动了，更遵守廉洁纪律了。2019年至2020年上半年，郯城到省、市上访同比下降28.33%、62.04%。2020年上半年，郯城的社会治安群众安全感满意度全市第1名，同比上升10个位次；城市人居环境整治擂台赛全市第1名。
刘连栋说，今年，郯城县第二批又新纳入专业化书记251名，总占比达81.83%。预计今年全年比实行专业化管理前增支2000万元。即使全县所有村党组织书记都纳入专业化，满打满算每年增支2500万元，这个钱县财政能承受。
莒南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陈立明说，莒南实行专业化管理后，因为村“两委”干部报酬提高，财政预算比去年增加1600余万元。而今年以来，专业化书记任职村的集体经济收入4916万元，比去年同期增长32%。这些村的12345市民服务热线等举报投诉，比去年同期减少951件。
马其超介绍，临沂市打算，将来把专业化书记的比例由现在的55.6%提高到80%左右。剩下20%的落后村，能帮带的帮带，不能帮带的，通过选配改革换人干，争取让所有村居都有合格的“领头雁”。
村干部好不好用，乡镇党委书记有直接感受。郯城县花园镇党委书记谢飞说，以前村党组织书记存在“难管”问题，他们工作报酬低、压力大，说浅了不管用，说深了跟你撂挑子。实行专业化管理后，他感到工作有抓手了，任务好落实了。“比如去年开展三资清理，我原本估计，科级干部不到现场，干不下去。没想到我们镇16个专业化书记任职村，基本没用镇上操心。”
郯城县委组织部专业化管理科科长王学英2019年3月到县委组织部工作，每月负责给全县的村党组织书记做工资表、发放报酬。开始几个月，她发现名单总变，每个月都有七八名村支书辞职。但2019年6月实行专业化管理以来，至今除了1人去世，3人因年龄、身体等原因辞职，别无流失，“人难留”的问题大为缓解。
专业化管理也对破解“人难选”问题有帮助。在郯城县花园镇刘湖村，记者见到了从上海经商回村当支书、还带着“老板”范儿的刘全启。2019年8月，在镇党委和村里党员的力邀下，他犹豫了两个月终于下定决心回村干支书，这时听到了郯城实行专业化管理的消息。“报酬多少我并不在乎，但我看出党委政府更重视村支书群体了。我感到干事创业有了平台，对自己的选择更确信了”。回村后，他修路、修休闲广场、购置巡逻车、处理村民间老矛盾，发展五色稻米种植，规划发展旅游，短短一年，把落后村变成了先进村。
莒南县十字路街道党工委副书记王玉龙说，专业化管理增强了村党组织书记的岗位吸引力。去年，该街道面向各界优秀党员选聘6名农村党组织书记，有33人报名。今年选聘3名，27人报名，比去年“火”。“当时一看到报名数字，我们心里有底了，不用担心没人干了。”王玉龙说。
收入差距会不会影响班子团结，如何用好考核“指挥棒”……
遇到“三难”后半篇文章怎么做
今年3月，临沂市以专业培育、专项扶持、专岗管理、专职服务、专线推进等“五项机制”为主要措施，启动了专业化管理“后半篇文章”。记者在采访中注意到，探索者们遇到了三个难点。
实施专业化管理后，“两委”其他成员与村书记的收入差距拉大了。在临沂，专业化书记总体上待遇提升了约1倍；任职村的其他“两委”成员报酬则按规定提高20%。尽管并未接到专业化书记任职村其他“两委”成员的异议，但兰山区委组织部组织三科科长王海军在调研中，听到有的乡镇干部善意提醒：工作靠的是团队，别让收入差距影响班子团结，不能让专业化书记“跳独舞”。
2019年，莒南县对村集体增收较多的村庄，发放“村集体经济发展增量奖励”，共奖励村“两委”成员141人，累计奖励108.6万元。莒南县十字路街道东兰墩村党支部委员李世学是获奖者之一。他说，2019年，专业化书记石学东带领村集体经济增收10万元，村“两委”受到奖励1万元，石学东之外的5名村“两委”成员各获奖励2000元。莒南县板泉镇潘庄村党支部书记朱军也是专业化书记，他告诉记者，去年因为集体经济增收，4名村“两委”成员各获奖励3000元。
图：今年8月，莒南县板泉镇潘庄村党支部书记朱军疏通村内道路的过路管下水道。
临沂市在专业化管理指导意见中规定了“集体增收奖励”渠道。明确经村民代表会议表决通过、乡镇党委审核同意，专业化书记任职村可从当年度村集体经营收益增量中拿出不高于20%部分（最高不超过5万元），奖励有突出贡献的村干部，优先奖励其他村“两委”成员。但该文件是去年出台的，今年是第一个整年，这一措施能否落地，还要看今年村集体经济增收情况和村民意愿。
郯城县委组织部专业化管理科科长王学英告诉记者，目前郯城正在调研起草办法，在财力允许的情况下，适当提高专业化书记任职村其他“两委”成员待遇。另外，拟鼓励专业化书记任职村的优秀“两委”成员跨村任职，到别的村当书记，凭实绩争取纳入专业化管理。
乡镇党委如何用好考核“指挥棒”，充分激发专业化书记的能动性，也是一个问题。记者搜集了临沂市3个乡镇的月度考核表，发现每镇考核体系各异，指标有粗有细，对各村都是“一把尺”，未体现个性化任务。王海军在调研中发现，目前有些乡镇因重视不够，或精力有限，对专业化书记的考核不够科学。有的不够精准，有的过于繁琐，有的差别微小，并未充分激发专业化书记的能动性，乡镇党委应坐下来仔细研究优化。而莒南县委组织部组织三科科长王勇侠认为，在发挥专业化书记作用的同时，考核也应激励未纳入专业化书记争先创优，提升全县整体工作水平。
专业化书记的干劲起来了，能力提升又成了紧迫问题。王学英介绍，今年，郯城已开展了“百名专业化书记挂职”行动，100名专业化书记已赴县直部门、乡镇街道、社区党总支、先进村居挂职学习，由挂职部门一把手亲自帮带。另外，面向专业化书记的中专、大专学历教育班7月1日也开班了，拟用5年时间，让所有专业化书记完成大专教育。但素质提升是个慢功夫，要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做。
（本版照片由孙广香、刘全启、冯薇薇提供。）
□本报记者杨学莹本报实习生郑思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