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金古文采好 岂不知有人可以与他们三足鼎立
论梁羽生先生的文采,那是第一等的。便是金庸、古龙与之相比,也最多是各有千秋,鼎足而三。若论诗词之功力,放眼整个武侠文坛,则不做第二人想。这里分享梁老的三句诗,梁老本人估计也是非常喜欢。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最早出现于《七剑下天山》,为卓一航写给白发魔女的诗。全诗是: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谐诼必纷纭,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塞外奇侠传》和《七剑下天山》中,卓一航和白发魔女的故事仅仅是做为一段武林往事被提及,直到梁羽生完成了《白发魔女传》,这个爱情悲剧的完整故事才展现在我们眼前。 一个官宦子弟,名门高足;一个绿林大盗,草莽佳人;一个文武全才,优柔挂断;一个至情至性,蛮横刚烈。一个人遇上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异性,往往会因为好奇而产生刺激,再至无法自拔。很多读者不满在爱情面前表现懦弱的卓一航,却不会去说练霓裳没有眼光。两人如果都有能理智退让的能力,也许连开始都不会有。这个爱情故事其实很完美,尽管没有最后走在一起,但几十年的岁月都在相互留了一点余情,相互思念。一个独守天山南高峰,开宗立派做了白发魔女;一个空守着优昙花,只能六十年后花开。真正悲剧的老一辈的霍天都和凌云凤,走到了一起却没走到最后。 再见这两句诗是到了《女帝奇英传》,作为最后两篇的章回题目。王孙侠客李逸有点像卓一航,在爱情面前也是有着诸多徘徊。但他身上承载得比卓一航多得多。武玄霜与练霓裳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最终本也可走到最后,然而却真正的历劫生死,阴阳两隔。武玄霜独自照料李逸儿子李希敏,更拒绝了师兄裴叔度的爱情。这个故事更加令人唏嘘。
最后贴一段《白发魔女传》的结尾:
卓一航送晦明师回到天山北高峰后,便回到慕十塔格山驼峰之上,辛龙子出来迎接,告诉他道:“数月之前,有一个白发满头的女子,攀上驼峰探望。”辛龙子道:“我怕她毁坏仙花,上前喝问。她轻轻把我推开,对仙花看了好久,叹息几声,面上忽又现出微笑,终于走了。这女人好奇怪,师父,她可是你的朋友么?”卓一航怅然太息,过了好久,忽叫辛龙子上前问道:“你依实告诉我,你可知道这两朵仙花什么时候才开吗?”辛龙子道:“我问过爹爹,听爹爹说也许要五六十年!”卓一航道:“好,将来我死了之后,你也要守着这两朵仙花。”辛龙子满腹疑团,见师父目中蕴泪,神色奇异,不敢发问。是夜,又是淡月疏星之夜,卓一航独上驼峰,凄然南望,避遥见南高峰高出云表,在那变幻的云海之中,似乎有一个人也在向他遥望。卓一航叹了口气,十数年来情事,一一在他心头掠过:黄龙洞的初会,明月峡的夜话,武当山上的纠纷,大沙漠上的离别,历历如在目前,有忏悔,有情伤,有蜜意柔情,有惊心谣诼,最伤心的是往者已矣,来者又未必可追,所能做的,也只有夜夜在此相望罢了。卓一航想得如醉似痴,看着头顶上空的星星,想起飞红巾所转达的玉罗刹的话,只觉玉罗刹就像头顶上的星星,离自己像是很近又像很远,心湖浪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用剑在石壁上刻下了一首律诗,诗道: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谐诼必纷纭,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刻了之后,放声吟诵,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天上的北极星又升起了!
亦狂亦侠真豪杰,能哭能笑迈俗流
张丹枫是是梁羽生武侠文学创作生涯中里程碑式的人物。有魏晋风度、唐人侠气,宋人高韵,“亦狂亦侠真豪杰,能哭能笑迈俗流”只是形容他的性情。他白衣白马,琴心剑胆,至情至性又豪迈洒脱,绝世武功又身负文才武略,一个被作者神话般的完美人物却仍被读者喜爱,纵观武侠小说也就张丹枫。
“亦狂亦侠”这词并非梁羽生独创,龚自珍《已亥杂诗》:“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据金庸自己说自己武侠创作中“侠”的理解来自于此。金庸与梁羽生竞争可谓贯穿二人生涯,而在塑造“狂放之侠”“名士之侠”上,梁羽生单靠一个张丹枫便赢了。
真正狂人是理智的,缜密的。唯看得远、看得透方有真正的愁绪,这种情绪并不是多愁善感。关于家国民族的层面上的负担,抛不开、忘不掉、放不下,只能去承担。而这种压抑下,狂歌痛饮、无端欢笑是一种发泄。张丹枫大多时候的洒脱的,不拘小节,胸怀广大。大多数时候也是精细的,青龙峡调虎离山解救张风府、北京城暗助云重夺状元、苏州快活林豪赌得园、土木堡游说朱祁镇、助于谦保卫京城、探瓦剌再出边关、假手托医术医治云澄,最终恩怨俱了,携侣归隐太湖。完美的结局往往不如悲剧震撼,但张丹枫给人带来的震撼并不是由故事的结局如何所能左右的。当然,故事结尾中张丹枫那种茫然若失的恍惚亦是动人:
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云蕾的影子,已像当年的浅笑的轻颦,不住的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的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呵?”张丹枫回头一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说道:“傻哥哥,你不认识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呵?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
梁羽生对张丹枫过于偏爱,以至于不惜再重复一下这个人物,于是《狂侠天骄魔女》第二十五章回目又出现了这两句:亦狂亦侠真豪杰,能哭能笑迈俗流。武林天骄檀羽冲浑似俗张丹枫,身披白狐裘,在泰山顶上抚琴吟诗,继而又掷碎古琴,无端狂笑无端哭。他有着尊贵身世、磊落襟怀,一样抱负非凡,惊才绝艳,但张丹枫可以坚定的站在汉族一方,而檀羽冲却只能在金宋间徘徊。檀羽冲多了一份忧郁,如此梁羽生把张丹枫身上狂放和洒脱匀给了笑傲乾坤华谷涵。
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
早在狂侠天骄前,梁羽生似乎就想把张丹枫一分为二的意思。《冰川天女传》中的唐经天是张丹枫另一个化身,翩翩书生少年,磊磊英侠剑客。但唐经天身上没有张丹枫那种清狂,也没有檀羽冲那种忧郁。他也像华谷涵,但少了些豪放,如此为了这个武侠世界的精彩,梁羽生又安排了一个人物,金世遗。金世遗是个草根式人物,恣肆狂放背后,是极度自卑转变成的极度自尊。到《云海玉弓缘》中,成熟了的金世遗最后又因情变,成了寂寞离人。
在《冰河洗剑录》中已至中年的金世遗一改少年时的脾性,真正是位成熟稳重的大侠。“中年心事浓如酒,少女情怀总是诗”是他和谷之华、江海天和谷中莲两代人的心情写照。酒也好,诗也好,总之是难以说透的事物。有读者诟病金世遗与谷之华的最终结合损坏了《云海玉弓缘》结尾的爱情悲剧之美感。其实读者又何必如此狠心?
梁羽生的笔下哀伤的故事已经不少了。比如下面讲的这个。
再次读到“中年心事浓如酒”一句,已经是到了《游剑江湖》中了。缪长风是个真正的江湖游侠,他的身上并未背负什么家国责任,也没有什么江湖恩怨,大多时候他是一个略带风尘沧桑却豪迈洒脱的游侠,直到遇见云紫箩。“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缪长风读到此词,想到云紫箩,这位当代豪侠也不禁感慨万千。书中缪长风的出场是这样子的:
说罢,清清喉咙,蓦地一声长啸,啸声摇曳,端的有如虎啸龙吟,从空而降。渐远渐高,又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隐隐与惊涛拍岸之声相和。
而结尾他是这样:
云紫萝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他心里的悲痛兀未稍减!他弹铗狂歌,狂歌当哭!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份。”歌声散落山巅水崖,但他还是有着满腔热血,从歌声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再一次向死去的知己发誓,他要永远记着她的叮嘱。
梁羽生后期的小说,更爱塑造这种中年风尘侠客。牢骚与豪情并不矛盾,没有沉重承担的豪情是单薄的。《游剑江湖》唯一失望就是孟远超的塑造太弱,无法像《冰川天女传》那样形成“两男一女”鼎足成三的格局。但倒是间接塑造了另外两位中年侠客,一位是愤世嫉俗的书生公子段仇世,一位是含冤受屈的酒徒剑客丹丘生(《牧野流星》正式登场)。
梁羽生曾为自己撰写了一副对联:侠骨文心笑看云霄飘一羽,孤怀统揽曾经沧海慨平生。今日之武林跳梁小丑,哗众取宠,不复“龙虎斗金华”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