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杜甫的诗歌造诣 究竟谁上谁下?
一直以李白为同乡的杨慎,在评价“李杜优劣”时,强烈地以李白为胜,他在《升庵诗话》中明确表示:盛弘《荆州记》巫峡江水之迅云:“朝发白帝,莫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更疾也。”杜子美诗:“朝发白帝莫江陵,顷来目击信有征。”李太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尽,扁舟已过万重山。”虽同用盛弘之语,而优劣自别。今人谓李杜不可以优劣论,此语亦太愦愦。白帝至江陵,春水盛时行舟,朝发夕至,云飞鸟逝不是过也。太白述之为韵语,惊风雨而泣鬼神矣。
他强调李诗的神韵自然,而认为杜诗不及,但是仅以一篇作品为评比优劣的对象,无乃过于偏颇。胡应麟就反驳他说:此寸木岑楼,鉤金与羽之说也,于答是也何有?李杜并有《岳阳楼诗》。录左方以质用修。太白《岳阳楼》诗:“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右李作亦五言律,视杜“吴楚东南、乾坤日夜”等句何如。亡论二公敌国,即李之凤凰,何如崔颢,杜之五夜,何如王维耶。
又说:古大家有齐名合德者,必欲究竟,当熟读二家全集,洞悉根源,彻见底里,然后虚心易气,各举所长,乃可定其优劣。若偏重一隅,便非论笃。况以甲所独工,形乙所不经意,何异寸木岑楼,钩金舆羽哉!正如“朝辞白帝”,乃太白绝句中之绝出者,而杨用修举杜歌行中常语以当之。然则《秋兴》八篇,求之李集,可尽得乎?他日又举薛涛绝句,谓李白亦当叩首,则杜在李下,李又在薛下矣。甚矣,其妄也。胡说较为公允,比较的标准和起点不一,结论也就无法令人折服。若以单篇而论,李杜优劣自然无法比较,李诗无有及《秋兴》之篇,况且李白以绝句为擅场,然集中亦有不及薛涛者,难道李诗成就竟在薛涛之下?故斥杨说为“寸木岑楼、鉤金与羽”之说,不应以彼之长攻此之短。
明诗话中除了推崇李诗富有神韵、质任自然而外,还从李、杜才学两方面进行了比较。关于才与学,赵树功说:“学是与天赋之才相对应的人工努力以及由此所获得的经验、知识、感受、反思等等的总和。就文学而言,其所关涉的学主要是指源自现实人生实践与典籍的经验、知识。”他分别从文人个体才赋、文人个体所主持之文学思想及作品所呈现之形态三个方面论述了才学之分:长于才者入才,禀赋不优凭借努力而成功者为学;强调自然、率性且创作能基本与之呼应者为才,主张由学而成、苦索力构且创作能与理论相当者为学;能兴会流转、不受羁束、意彩飞动者为才;斧凿锻炼、孜孜不苟者为学。这样的概括的确充分反映了李杜各自的优势。明人论李杜,宗李者认同李白才高于杜,得于天授,无从仿效,而杜甫以学力为胜,虽可堪模拟,然而过于刻意而为,反以为病。
如邵经邦云:大抵人生覆载中,气禀才华,以为之主,而学问涵养,以为之辅,以取其蕴藉温润,资深逢源,然后无往而不得。观于司马迁、李白,天才迥出,又得于肆意历览,以发其蹈厉奋扬之气。至于扬雄、杜甫诸人,刻意深造,所以致其精微纯粹如不得已。其诸天资近道不能,学以充之;学虽黾勉,而天分或不能及,皆所谓“小乘而未能底于大成也。”此处所谓的“气”实质上就是才气,这样的才华和气质与生俱来,不是勉强学习所能达到。邵经邦认为,人生天地间,以才气为主,以学问涵养为辅,主要是取其蕴藉温润。李白天才迥出,又历览神州,所以才学兼备,而能“发其蹈厉奋扬之气”。杜甫天才不及,学力为深,但失之于“刻意深造”,因此其诗作之“精微纯粹”远不及李白。
许学夷论述得更为具体,他说:韩退之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然二公之诗,又各不同。太白以天才胜,子美以人力胜;太白光焰在外,子美光焰在内。王元美云:“五言古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兴字易气字更为妥贴,且高畅二字气在其中矣,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愚按:太白歌行,窈恍惚,漫衍纵横,极才人之致,子美歌行,突兀峥嵘,俶傥瑰玮,尽作者之能。此皆变化不测而入于神者也。元美之论虽善,不免于太白神奇处失之。然今人学子美或相类,而学太白多不相类者,盖人力可强,而天才未易及也。
太白之诗才气外露,往往一气呵成。王世贞推崇的不仅是李诗的自然,更加赞赏其诗“俊逸高畅”,诗意杳冥恍惚,遥不可寻,读之使人翩然欲仙;杜诗则奇拔沉雄,读之慷慨激烈,唏嘘欲绝,多有悲凉之气。李诗才气横放,不可拘束,杜诗意气深沉,创新独具。许学夷看得更为透彻,李白歌行如黄河之水不可羁勒,殆是才气曼衍,冲决而出;杜甫歌行则突兀峥嵘、倜傥瑰玮,此乃学力为之,虽同是“入于神者”,然杜诗斧痕犹存。学力其实就是人力,犹可日积月累而致,因此“今人学子美或相类,而学太白多不相类者,盖人力可强,而天才未易及也。”其欲学太白之诗,了无痕迹,无从下手,更谈不上相似了。
关于李诗难学,明人胡缵宗亦有论述,如:唐诗古体曰陈、李,近体曰李、杜,尚矣。王、孟、高、岑诸子亦称大家,然不能及也。李诗,杜子美亟称之,曰“不群”,曰“无敌”,曰“飘逸”、“清新”,见之即真,品之亦切矣。夫李天才隽拔,不可矩矱,自为有唐一人豪。贺知章呼为“谪仙”,谅哉!然杜易学,李难学;学杜如学颜,学李如学孟。孟子气象大,李才高。学道者学孟无进步处,学诗者学李无下手处。故曰:李多天仙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