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所想:不快乐的感情 维持给谁看呢?
我对传统婚姻和家庭模式的恐惧,自读张爱玲始。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吐槽说,花钱娶个对自己没感情的人来结婚,所谓“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白流苏为之大怒。
然而她最初去跟范柳原好,确也存着类似心思:钓着范柳原,也就是想找个投托,好避出她那个狗屁倒灶的家庭。
只因她那个家庭,一群人看似关心感情的进度,其实各自盘算。既想不影响家里的体面,又把她送走。
真是嘴上全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她幸福不幸福,家里人并不关心。家里人男的关心场面上的形象,还说法条抵不过三纲五常。女的个个算计精,忙着为女儿找婆家。白流苏跟个亟需被卖的货物似的,但还不能占了好资源。
等她第一次南下又回上海时,还得被家里人出卖隐私当做谈资,拍着大腿感慨一番。
当然白流苏与范柳原后来因为灾祸,反而成了正果,算是作者的仁慈了。
毕竟生活中大多数时候,这类故事的结局就是:大家庭里谣诼排挤,终于又赶走了一个成员。此后面上笑嘻嘻,背后传八卦,继续算自己的小账罢了。
至于凑合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其实彼此心里有数。大家彼此追求体面,凑凑合合过吧。
《留情》里头,敦凤和米先生都是再婚。敦凤求的很实际,就是“回到可靠的人手中”。彼此没什么爱,婚姻更像是拔河。她作为老夫少妻的少妻,就能在自家人面前公开谈论丈夫的寿命,能借着丈夫跟自家人显摆,仿佛自己赢了。
这样的感情生活,除了经济上求个稳妥、场面上好做人之外,有什么意思?天知道。
结尾所谓世上的爱,都是千疮百孔的,但还是相爱着——这句话有点讽刺,又有点苍凉的释然。
乍看荒诞,但细想多少感情,还真就是这个鬼样子。
《红玫瑰白玫瑰》里,佟振保一辈子要体面。
娶孟烟鹂时谈不到爱情,“就是她吧”。则用范柳原的逻辑,孟嫁了佟,也不过是长期卖淫。
于佟而言,在所有感情里,他求的都是个当家做主的体面感。
巴黎的妓女、初恋的玫瑰,他求的都是“自己要做那个世界的主人”。甚至和王娇蕊亲吻,也希望自己和王娇蕊经历的别人不一样。后来在电车上重见王娇蕊,发现自己没法维持希望维持的体面姿态时,内心崩溃了。
所以在那个世界里,婚姻是要维持的。即便里头乱七八糟的了,但得维持。先维持着哄过了自己,再维持给别人看吧?
因为不体面了,就会遭遇白流苏在自家宅子里的悲剧,被落井下石地嘲讽和讨论。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捧高踩低。
《等》里,一群太太默默等着,闲聊,家长里短。彼此没有安全感。半真半假没话找话的讲述中,谈论老公会不会另找人,谈论掉头发怎么办。
就这样琐屑漫长的过程里,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然后就是《鸿鸾禧》,算是对这类婚姻的嘲讽集大成嘲讽。
未来嫂子去为婚礼购物,暴发户气质的小姑子们嫌弃她家世,背地里吐槽不休,还觉得她会花钱。
新郎新娘算计着买东西,好从老父母那边多要点出来。
婚礼无聊之极,各自存着心思在折腾。
本篇真女主角,娄太太。其实婚姻里地位不如丈夫,于是非要显得霸悍,显得丈夫怕她;丈夫反正也长袖善舞,也不想显得不体面,那就配合吧。
娄太太自觉一辈子到处失败,但始终坚强地挺立着,就为了维持个场面。丈夫说了她没听到的冷笑话,都要配合笑得大声。
这里头最妙的几句话:
“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娄太太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她丈夫的厌恶,还是对于在旁看他们做夫妻的人们的厌恶。”
那,维持个夫妻场面,都是为了给人看的。
无聊吗?不如散了干净吧?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张爱玲笔下的人不会这么说,但事实上,就在这么做。
于是迁就在这份没什么爱情,为了结婚而结婚,为了体面而体面的关系里。
在明明不幸福的婚姻里,维持着体面,维持着假装幸福的嘴脸,算计着,琢磨着,表演着。
希望成为别人口中体面的夫妇,希望在自家人眼里很有谱。
也许是,把所有人都哄过了,就能哄到自己,让自己相信这样也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