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文网 > 作文大全

《星火》原浆散文大展 江少宾:岁时记

2020-11-09 17:05:01
相关推荐

原标题:《星火》原浆散文大展 江少宾:岁时记

酱园 吴冠中

岁时记

文 江少宾

蚕老枇杷黄

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当蚕豆从牌楼人家的餐桌上黯然退场时,二爷家的两棵枇杷树,已经坠满了黄澄澄的枇杷。坠着坠着就落了。落了也就落了。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桃树、梨树、枣树和杏树,怎么吃得过来呢?倒便宜了那些馋嘴的鸟,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呼朋引伴,你啄一口,我啄一口,满地枇杷四处乱滚。陆游诗云:“枝头不怕风摇落,地上唯忧鸟啄残。”这个“忧”字可谓神来之笔,想来,放翁也是喜食枇杷之人。

小满未满。牌楼像一块画布,成了各种颜色的试验场。菜园里,辣椒茄子西红柿,一边开花一边坐果。豆角花姗姗来迟,躲在叶子后面,小小的身子立在风中,迟疑地一闪。篱笆墙边,野豌豆爬了一蓬又一蓬。蔷薇开得繁盛。紫红色的桑葚缀满枝头,饱满的汁液几乎要渗出来。平畴深处,布谷声声,秧苗已经发了棵,绿油油的,像吸饱了奶的婴儿。灌浆的麦子始有小小的颗粒,有一种轻盈的重量感。油菜已经收割,松糕一样铺在稻床上。午后,阳光炸裂,稻床上连枷声声,起起落落。有点热了,到处都是光的涟漪。深绿,浅绿,翠绿,墨绿,天地间,澎湃着一股绿意,无法比拟。黄澄澄的枇杷从一团绿色中跳了出来,令人止不住欣喜。

枇杷树成活率高,无意间吐掉一粒籽,几场春雨之后,忽然就发出一棵苗来。乡下发的都是野枇杷树,肉质薄,果核大,口味天然。摘一只黄枇杷,剥掉果皮,初入口时微甜,咀嚼后却是酸酸涩涩的,又裹着一股植物的天然的清气。民谚说,“五月的枇杷六月的桃”,枇杷和桃,其实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论外形,枇杷倒有些像杏子,又与樱桃、青梅并称“初夏三友”,都需应时而食,一期一会。我很喜欢“一期一会”这个词——世间最美的相遇,往往都绝无仅有,不管是人与人,还是人与物。梅尧臣说,“五月枇杷黄似橘,谁思荔枝同此时。”有了枇杷,竟连荔枝都不要了。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一见梅尧臣笔下的枇杷,顿时高看一眼。那一年,年近六旬的苏东坡被贬为惠州远宁军节度副使,枇杷熟透时,着鲈鱼,用槐叶冷淘来与惠州知州詹范共饮,即兴写就:“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暂借垂莲十分盏,一浇空腹五车书。”在《赠惠山僧惠表》中又有句:“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有人问苏东坡,卢橘是什么果子啊?他说,“枇杷是也。”但卢橘是卢橘,枇杷是枇杷。学富五车的苏东坡之所以出错,想来也是对枇杷太过钟爱的缘故吧?

除了卢橘之误,枇杷别称甚多,因其色黄似蜡,人称“蜡兄”;又因粗枝大叶,人称“粗客”;还有琵琶、炎果、金丸等别称。最有趣的别称当属“琵琶”,汉代以前,“枇杷”与“琵琶”互通。明代绘画大师沈周收到友人寄来的枇杷,喜不自禁,又见友人信中“枇杷”写作“琵琶”,便致函戏曰:“承惠琵琶,开筐骇甚。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此番戏答颇有趣,直令人捧腹。

车前子也写过和枇杷有关的一件趣事。有个官人想吃枇杷,命下人去办,不料这个下人没有见过枇杷,竟以为官人心血来潮想吃琵琶,就把琵琶劈了,煮了一锅汤。琵琶怎么煮汤呢?看到这一节,我是又好笑,又好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唉,简直笨死。这位下人估计不识字,枇杷是既入过诗,也入过画的。古人深知枇杷滋味,吃法也很别致,戴复古(南宋)诗云:“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以枇杷佐酒,真是别出心裁。除了鲜食,枇杷的叶、花、核均可入药,具有润燥、清肺、镇咳之功效,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本草纲目》载:“止渴下气,利肺气,止吐逆,主上焦热,润五脏。”凡肺热咳嗽、痰多、咯血者,不妨多吃枇杷辅助治疗。

大部分果木都是春华秋实冬凋零,恐怕少有人知道,枇杷却是秋荫、冬花、春实、夏熟。枇杷树开花一点也不醒目,只是毛茸茸的一团疙瘩,凑近了看,才发现白色的花蕊里还透着一抹黄。我第一次留意到枇杷树的花,还是在皖南读书时。黎阳附近的一条陋巷里生着三棵锄头粗的枇杷树,三棵都不高,低处的枝桠斜斜地伸出来,孩子们在上面摩挲惯了,光溜溜的。同学诸君俱是皖南人,认得枇杷树,但也都和我一样没有注意过枇杷树的花。和枇杷树的花比起来,桃花、梨花、杏花、枣花、石榴花都太热烈了,简直是奔放。枇杷树的花很像小家碧玉,藏在闺阁中,偶一探头,又飞快地缩回去。少女藏进深闺其实是教养,哪里就是怕羞呢。

那个初冬,天冷得早,虽然总是路过,但我再没有留心过枇杷树的花。从此我也再没有见过枇杷树开花的样子,记忆里只剩下那一抹黄,像穿城而过的率水,倒映着淡淡的远山。

枇杷树四季常青,叶大、荫浓,很好看的,杨万里诗云:“大叶耸长耳,一枝堪满盘。”很有画面感。归有光(明)《项脊轩志》结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句能与“不思量,自难忘。”相提并论的悼亡诗——写繁华容易,写哀伤也不难,难的是像曹公笔下的大观园,极写其繁华,却满纸都是哀伤。设想,如果“庭有桃树”,“庭有杏树”或“庭有梨树”,还能说“亭亭如盖”吗?没有亭亭如盖,那种浓荫一样繁盛的深情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小区楼下也有几棵枇杷树,这两天,常见邻家大嫂手持竹竿,笑嘻嘻地挥竿一阵乱打,也有顽童不管不顾,众目睽睽之下爬树摘枇杷。多年没吃枇杷了,兴兴头地讨要了两颗,撕开皮,橙黄的果肉酸软而多汁。“好吃吧?”顽童骑在树上问我,我笑着朝他点点头,恍如回到久远的童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小人,站在二爷家的枇杷树下,昂着一张懵懂的脸。

二爷家的枇杷想来也熟了。万绿丛中一点黄,摇曳着,疏影横斜。老人牙口普遍不好,又怕酸,一树枇杷兀自喂肥了一群雏鸟。这个碧苍苍的季节,牌楼就是一幅泼墨的山水,我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人到中年,抬腿总是羁绊,最终都悻悻然作罢。但我很想念二爷家的野枇杷,那一股天然的清冽之味,像牌楼五月的黄昏,浮动着草木幽远的芬芳。

枇杷 吴冠中

五月书

小河,我又开始走路了。初夏的早晨适合走路。小区里,有十几个和我一样常年早起坚持走路的人,几乎都是女性,最大的一个估计有七十岁了,蓬着一头奶奶灰,手臂大幅度摆动。步行途中,我经常会遇到一个中年男人,和我一样鬓发斑白,表情木讷,垂着眼睑,显得有些苦大仇深。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们偶尔会相视一笑,或者微微颔首,再无其他交流。你知道的,我喜欢独处,休息日,我总是宅在家里,一整天不出门。人到中年,我愈发沉默,和陌生人交流的欲望愈发少了。

我们都是内心极其孤独的人。内心孤独的人具有植物性,更容易触摸天地万物的脉动,感知草枯花发,日落月升。我时常在想,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城堡,斑驳的外墙爬满青苔。青苔是阴翳之物,有一种处女般的恬静美。小区中央有一方池塘,鱼翔浅底,岸边的青苔像一块温润的绿豆糕,睡莲上的蜻蜓张开小小的裙裾,舞女一样飞去,又飞回。绿豆糕是端午时节的美食,据说是一名女子心疼丈夫,炎炎夏日还要外出工作而发明的,诗云:“天地一大窑,阳炭六月烹。难伴君侧旁,忧心到三更。泣作绿豆糕,泪化二月风。君且细细尝,家有妾守灯。”太平人家古法自制的绿豆糕,你一定吃过的,香甜软糯,口感细腻,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古法自制的绿豆糕葆有食材的本味,却不能多吃,最稳妥的吃法,应该是佐茶。需是这样的清晨,喝完一杯温吞的蜂蜜水,然后拈一块,小口小口地抿进嘴。

我老家,皖江北岸的小村牌楼,五月头就要晒酱了。牌楼人家不论贫富,必备两钵酱。酿酱在中国历史悠久,宋朝陶谷《清异录》载:“酱,八珍主人;醋,食总管也。”酱为烹饪之首,必需的调味品。孩提时代,田里刚刚下过秧,母亲就将籽实饱满的麦粒放在锅里烀熟(饱满的麦粒烀熟后,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沥干,然后摊在簸箕里,搁在日头下暴晒。麦粒晒干之后再磨成粉,用冷开水搅拌,捏成一个个大饼。然后便是酿酱最重要的步骤——霉菌发酵了。盖大饼的通常都是筛子,上面还要再蒙一层塑料薄膜,四边再压上几块细碎的土坷垃,以防下雨。

我五婶很会做酱,她做的酱里有一股荷叶的清香。霉菌发酵时,五婶总要在大饼上裹一层新生的荷叶,阳光曝晒下的荷叶,香味自然沉降,露水一样渗进大饼里。借荷叶之香成就美食风味,是中国人很早就有的智慧,闽南的荷包饭,至少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了。《浮生六记》载:芸娘把茶叶包放在半开未开的莲花瓣中,第二天早上取来泡茶,沈复赞曰:香韵尤绝。这大约是芸娘的私人发明,我没有读过其他的记载。

也有用艾草盖大饼的,用艾草增味,和荷叶有异曲同工之妙。牌楼人家常备晒干的艾草,一把把捆在菜篮里,悬在横梁上,上面还铺着几条晒干的咸鱼、咸鸡、腊肉。小孩子感冒,母亲抽一捆出来熬一锅水,冬天泡脚,夏天洗澡,几次就痊愈了。端午前夕,牌楼人家的门楣上照例要插几支艾草,也有插菖蒲的,图的是菖蒲的颜色好。菖蒲有一种碧苍苍的好颜色,看着看着,人会慢慢静下来,似有安神的功效。颜色是有格的,你注意过吗?同样是绿,菖蒲绿便比艾草绿,更能令人身心愉悦。初夏,最悦目的当是合欢花了,那蓬松的一朵朵,像一只只浮在枝头的刚钻出蛋壳的雏鸡。如今,牌楼已经没人喂鸡了,也没人养猪,只有几条野狗,呜呜呜,在村中央乱窜。

遇到好天气,两周之后,大饼就发酵了,空气里弥漫着霉菌馥郁的味道。那些红色、黄色、紫色的霉菌,毛茸茸的,像一团团梅雨之后的臭豆腐。发酵之后的大饼还要暴晒十多天,才能磨成做酱用的细粉末。母亲按一定的比例将粉末、食盐、黄豆、蚕豆、蒜子、生姜进行配料,用冷水搅拌均匀,再盛在水桶一样粗细的大口钵里,放在墙头上暴晒。晒酱既要讲究卫生,也很耗人——下雨要及时遮盖,晴天早晚都要搅拌,中途还不能添冷水。讲究的人家会在酱钵上盖一块玻璃,既避雨,又挡灰,还不影响日照。不过,农家酱离不开露水的滋润,明月朗照的晚上,一家之主会蹚过斑驳的月色,小心翼翼地走近山墙。酱钵上的玻璃盖子凉幽幽的,仿佛铺了一层霜。

小时候,我常常把梯子搭上山墙,揭开酱钵盖,均匀地搅拌,这时候,总有一股醇香的酱味扑鼻而来。经过几个月的日间暴晒和夜间天然甘露的滋润,酱的颜色开始发生质变,成了桑葚一样的紫黑色。桑葚和枇杷一样,都是初夏的美食。二爷家的菜园里发有一棵桑树,五月,紫黑色的桑葚被汁水胀得鼓起来,这是花青素含量最高的品种。春明大婶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桑树,树干瘦长,桑葚却是白色的,我们都不喜欢。离开牌楼之后我才知道,桑葚是一种食药同源的食物,既是水果,也可入药——桑葚含有比蓝莓更丰富的黄酮类物质,具有很好的保护心脏健康的作用。

“晒酱晒酱,晒到霜降。”这句农谚是说,农家酱要晒到农历霜降。牌楼的主妇都有晒酱的经验,当酱由稀变稠、上面结了一层薄冰似的酱面时,就能把酱钵子抬回家了。晒熟的农家酱呈褐黑色,口感极佳,用手指沾一点放进嘴里,五脏六腑都是香。晒好的农家酱需用熟香油封头,再用新鲜的荷叶盖严扎紧,存放几年都不会变质。农家酱是上等的调味品,孩提时,母亲无论炒什么菜都要放几勺子酱。我最喜欢的是“酱炒辣椒”。母亲先洗好辣椒,去掉辣椒籽,压瘪成片,再用旺火熬熟菜籽油,放入辣椒爆炒至八分熟,最后再放入适量的酱,爆炒几分钟立即起锅。酱炒辣椒脆而不辣,非常爽口。我下厨做过好几次,用的是老家的辣椒老家的酱,但总炒不出母亲的味道。

母亲的味道,是我们挥之不去的深长乡愁。

农历五月,地支属午,又称午月。古人对五月颇多顾虑,甚至有些恐惧——不宜盖房子,“五月盖屋,令人头秃”。官员不宜赴任,“五月到官,至免不迁”。时时处处需谨慎行事,“掩身,毋躁,止声色”。一些地方的民俗,新媳妇要送回娘家住一个月,谓之“躲五”……古人的这些认识,来自于对瘟疫的恐惧。农历五月,阳气炽盛,阴气滋生,长江流域进入梅雨期,潮湿,郁热,吃的、穿的、用的,容易霉变。而黄河流域最怕五月干旱,旱则百虫生,秋收无望。从汉代开始,五月初五这天要举行国家大祭祀,南方防疫、北方祈雨。五月初五正式成为一个节日,是唐代之后才有的事,不知道怎么就和屈原扯上了关系。

古人敬畏自然,观察天地更是细致入微。五月有芒种和夏至两个节气,每个节气又分为三候。“芒种”就是“忙种”,又赶上端午节,牌楼人家的风俗,“端午节,家家户户吃新麦”——芒种前后,小麦归仓,农人满心欢喜,老天爷却偏偏不讲理。“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忙忙碌碌的农人可没这等闲愁,长江流域一年一度的梅雨,常与麦收同步。芒种三候:初候,螳螂生;二候,伯劳始鸣;三候,反舌无声。牌楼常见灰伯劳,机警地荡在树枝上,伺机捕食地上的麻雀。我不认识反舌鸟,也不知道牌楼有没有。夏至不是夏天到来,而是白天时间最长,阳之极致。阳极则阴生。这一天,阴气自地心开始上行。夏至三候:初候,鹿角解,鹿是阳物,遇阴气,鹿角脱落;二候,蜩始鸣,《说文》:“蜩,蝉也。”从虫,周声;三候,半夏生。半夏是一种中草药,生于此时,故名半夏。我在小区里见过半夏,从槐荫里兀自抽出来,除草工时常忙碌其间,竟忘了除它。

或许竟不是忘呢?每每看到半夏,我便对那个花甲之年的除草工有了一层好感。

中年之后,我忽然对草木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喜欢素食,喜欢一个人静立窗前,看夕阳的余晖在楼宇间荡漾。如果说自然是我们的至亲,那么草木便是我们的前世。你留意过吗?初夏的朝霞满天的清晨,云彩流光,天空并不高远,却予人一种亲近感。我自然也留意过秋日的高远的晴空,但那种洗涤过的蓝,让人敬畏,更适于远观。初夏的朝霞满天的天空像什么呢?不可方物,这一天中最美的时光。当通透的朝霞自天际漫下来,大地静谧,绿叶纷披,仿佛步入天堂。

我经常在这样的霞光里走神,一面走,一面翻检人生种种过往。人到中年,我总算有些了悟,所谓一生,其实就是一个逐步形成自我、又逐步自我完善的过程。我们都奔着那一个“我”而去,而“我”,总要到最后方能完成。人生是一场修行。正如四季轮回,夏是春的完成,秋是春的结果,而冬的蛰伏,既是人生的沉淀,也是生命的完成。

农历五月旧称榴月,可见五月榴花之盛。榴花开时,深红欲燃,有诗为证:“风翻火焰欲烧人。”如果说桃李是少女,娇弱、明艳,那么榴花就是少妇,丰腴、性感而热烈。你或许不信,女子穿裙是对花的模仿,“石榴裙”的叫法便直接取自于象形。你看榴花,花萼钟形,线条柔美,曲线玲珑,像不像一袭红色的长裙?张骞带回石榴,当初是冲着果实去的——石榴多籽,珠圆玉润,蕴含着国人传统思想里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景。如今,城市人家的石榴都用大花盆栽着,干嘛呢?就是看。榴红似火,也真是好看。“五月榴花照眼明。”把朴素的生活燃烧出诗意,榴花做到了,这也是榴花最高格的比兴。

昨日,气温忽然飙到了三十四度,入夏了,枇杷已经下市,榴花谢了春红。你知道的,江淮地区的初夏总是短暂,一年一度的梅雨即将来临。我很想念梅雨时节的皖南—烟雨笼着江心洲,率水汤汤,镇海桥苔痕漫漶,青石板上的雨珠噼噼啪啪,箭镞一样弹溅开来。教堂里的钟声已经老了,破空而来,湿哒哒的,又灰鸽一样向华山飞去。

桑园 吴冠中

桐花万里路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泡桐生长迅速,又经济实用,是小村牌楼最多的树种。春末夏初,桐花的香味翻滚而来,几天之内,房前屋后的桐花次第绽开,绿叶间,扶摇着一朵朵淡紫色的小喇叭。桐花怒放的牌楼有一种阴柔之美。丢下饭碗的少女喜欢聚在泡桐树下,跳绳,踢毽子,玩累了,再把地上的桐花一朵朵拾起来,串成花环,挂在汗津津的脖子上。男孩胆子大,有月亮的晚上,我们总要聚在泡桐树下撞拐子,捉迷藏,侃大山。穹顶上的月光透过泡桐树稀疏的叶子漏下来,光影婆娑,亦真亦幻,屋后的巢山浸在温润的月色里,像倪瓒的画。“缺月挂疏桐”——多年后读到此句,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恍惚感——天地静美,能听见流星滑过夜空,蜘蛛在檐下织网,还能听见桐花兀自在开放。宝蓝色的银河悬在头顶,像一只蓄满星光的广口玻璃瓶。时间这个不知疲倦的老人一路追着花期,追着追着,忽然在牌楼的漫天桐花里坐了下来,久久忘了起身。劳碌一天的母亲已经睡了。牌楼深处,浮动着桐花一样恬淡的鼾声。

牌楼为什么家家户户都要种泡桐呢?我问过许多人。最普遍的说法是生女儿的人家要种一棵泡桐,等到女儿出嫁时,就用桐木给女儿打制嫁妆或家具。这一点很像日本人。日本人视桐木为吉祥之物,生孩子时盛放脐带的盒子,结婚时用的嫁妆、珠宝首饰盒,寻常穿的木屐,以至骨灰盒, 均由桐木制成。我植物学知识匮乏,只知道桐木能稳定音色,做乐器不可或缺,故有“琴桐”之称。

母亲喜欢桐花。那些桐花开放的午后,洗涮完毕的母亲总要拎出小板凳,坐到泡桐树下,一面忙里偷闲地缝缝补补,一面侧耳倾听屋子里父亲的动静。春耕了,父亲吃得潦草,搁下筷子就要出门。“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桐花怒放时正值谷雨,巢山上的野杜鹃开得繁盛,挤挤挨挨的,燃烧一般热烈,集市一样喧腾。平畴里,草木透绿,河水清亮,一指长的鲩鱼从水草里浮出来,蚕豆大的小嘴吐出一串串水泡。布谷声声,次第推开每一扇木门。每天,蒙蒙亮,父亲就起来了,蓬着头,挽着裤腿,穿着一双圆口黑胶鞋,荷着一把新锄,消失于薄雾霏霏的田畴。噗嗒。噗嗒。一脚重,一脚轻,步履匀称,节奏分明。我老远就能辨出他的脚步声,也熟悉他远去的宽厚的背影。他爱种树,也爱养花。朦胧里,我时常能听见他拎着马桶,穿过堂屋,灶间,拉开后门,再穿过后院,去往金银花攀爬的墙垣。墙垣旁边,栽有月季、山茶、波斯菊、指甲花、鸡冠花、牵牛花,两棵一米多高的栀子花,八棵木槿站成两排,齐扎扎的,像两队训练有素的哨兵。这是他的杰作,小村牌楼独一无二的花圃。每隔几天,他就要把马桶里的“农家肥”拎进花圃里。墙垣上,挂着一把专门施肥的破葫芦瓢。菜地要浇水哦,要干死了。母亲经常这样提醒他。哦,他摸摸脑门,大梦初醒的样子,急忙披上外衣,挑起粪桶,踏着月色出门。那时的月色真美啊,泛着金属的光泽,像一场雨,淋了一身。

桐花开放时,金银花也开了。清风徐来,一丛丛金银花扶摇而上,山墙上披挂着一帘花瀑布。金银花是成簇开放的,香味持久,花期也长。刚刚开放的金银花淡淡的白色,像白花花的银子,慢慢又转成金黄色,像黄灿灿的金子——金银花,金银花,或许便因此得名吧。我仔细观察过金银花,每一朵都有两片花瓣,花瓣形状细长,小喇叭一样向外卷着,中间还夹着六根(也有五根和四根的,很少)细细的花蕊,好看,也耐看。和桐花相比,母亲更喜欢金银花。金银花又名忍冬、双花,自古就是清热解毒的良药,性甘寒、气芳香,还不伤胃,父亲非常喜欢喝。最忙碌的“双抢”,母亲总要搛出一撮金银花,用井水搓洗,晾干,再配上十几粒蓝色的浆果,给父亲熬成茶汤,等风吹凉了,再央我送进田畈。田埂滚烫,风都是热的,被子一样蒙下来。父亲接过茶壶,摘下草帽,仰起脖子,汗水纷披而下。那种类似蓝莓的浆果我吃过两三次,果核小,肉多汁,酸酸甜甜中带有一丝苦。味道怪怪的,这是什么果子呢?我没有见过,问母亲,母亲从锅洞旁边站起来,摸摸我的额头,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小时候,你嘎公(音,方言,外公的意思)喂我吃过,我也不知道叫个啥。山包上多的是啊……”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配的是蓝靛果。蓝靛果富含维生素、矿物质等生物活性物质,多达十六种氨基酸,其中九种是人体必需的,营养价值极高,号称“浆果之王”,是制作饮料的重要原料。巢山上竟有野生的蓝靛果,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巢山海拔不高,杂生着成林的马尾松、枫香、苦槠、栗树、榉树,以及数种不知名的杂树……孩童时代,巢山上是有豺的,豺体型比狼小,但比狼凶猛,更具攻击性。风雪夜,豺敲门,灯亮了,豺也不走,远远地蹲在雪地里,五六只围在一起,取暖一样背靠背……母亲一贯胆小,她怎么敢一个人上山呢?

如今,山上荆棘密布,茅草丛生,树都长野了。山下的老人再也没有见过豺,乌泱泱的乌鸦成了王者,它们浮在枝头,一个黑连着另一个黑,像一群披着黑纱的女巫。

“湖上春既早,田家日不闲。”每天早晨,父亲都要去田畈里忙一趟。等父亲从田里回来时,母亲已经盛好了几大碗糯米稀饭。糯米稀饭是春耕农忙时才有的奢侈品。扒一口糯米稀饭,搛一筷头萝卜缨子,孩童时代,再没有比这个更可口的美味啦。那些软糯的早晨,桌子上总少不了一只青花大碗,清水里养着几支还未褪尽青色的花骨朵。母亲喜欢栀子花,却从来不摘,碗里的花骨朵,是父亲早起之后摘下来,替母亲养在碗里的。母亲心知肚明却从未说破,她总是在父亲下地之后,仔细端详碗里的栀子花,圆月一样的脸,笑容浮上来,像刚刚掀开盖头的新嫁娘。清水里的栀子花很好养,两三天过后,便一大朵一大朵绽出来,像一大碗堆头高高的白米饭。栀子花的香味太稠了,像土法酿制的糯米酒,粘在舌头上,久久不散。栀子花开得多了,母亲便选几朵缝起来,念珠一样挂在帐钩上。从清甜的花香里醒来,那种沁人心脾的温暖的香啊,至今难忘。

清水里的栀子花宛若一道仪式,父亲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锲而不舍地传递着自己的心思。母亲是懂的,这个木讷的男人,呵护了她几十年,却只做,不肯说。临终前,她终于放下所有的矜持,少女一样缠着这个男人,不许他离开半步,甚至当着儿女的面,吻着他的手……这仅有的表达也是最后的,像一道闪电,破空而来,又绝尘而去。抽回手之后,父亲止不住地颤抖,止不住地饮泣,“我一个人怎么搞哦……我一个人怎么搞哦……”

母亲到底还是走了,带着无奈、不甘和遗憾。她没能等来父亲的回应,她已经等了六十八年,到最后,还是落了一场空。这个木讷的男人!

母亲是童养媳。她和父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成人,结婚,另立门户,生儿育女。我记事时父母已是中年,父亲主外,母亲主内,配合默契。记忆里,他们没有吵过架,也几乎没有红过脸。父亲性子直,脾气坏,又沉默寡言,但母亲默默地包容着父亲的一切,从未有过抱怨。母亲是个温暖的人。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学会了隐忍,仿佛她理应如此,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母亲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面对纷繁嘈杂的人世,我始终退守一隅,固守一颗平常心。如今,总有朋友说我做人低调,不张扬,那是因为我继承了母亲的隐忍——母亲不识字,也从未教我如何做人。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父亲和母亲从未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他们只是守着平常的日子,相濡以沫,走完了平淡的一生。中年之后,我终于理解了父亲的沉默,那不是懂得,也不是慈悲,而是一种超越生死的亲情和恩情,融在骨血里,自然而然地发生。一出口分量就轻了,像桐花黯然凋零。“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一个“哀”字,写尽人世间所有的沧桑和苦痛。那种大悲苦与大磨难,父亲和母亲是经历过的,有什么呢?不过是一日三餐地活着,扶持着老的,拉扯着小的。老一辈牌楼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打骂,争吵,寻死觅活,没有一个人离婚。对于老一辈牌楼人来说,离婚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爱过吗?我不能确定。

春天远了,繁花落尽。骤雨之后萎谢的桐花,晶亮的雨珠,倒映着深远的苍穹。

原载《星火》2020年第2期“原浆散文”栏目

图片源自网络

江少宾,70年代生人,供职媒体,著有《爱着你的苦难》《味蕾上的乡愁》《大地上的灯盏》等多部散文集。现居安徽合肥。

《星火》

《星火》文学双月刊2020年全年新刊持续征订中。2020年《星火》改为大16开异形本,更美观更时尚。在编辑部、各地星火驿站和星火微店订购的杂志全部通过快递寄刊,每期单价15元,全年价90元。

读者朋友可通过以下方式获得本刊:

投稿邮箱:

xinghuoxiaoshuo@163.com(小说)

xh371@163.com(原浆散文)

xinghuoshige@163.com(诗歌)

xhzzpk@163.com(读者评刊)

转载自 《星火》

责任编辑:

阅读剩余内容
网友评论
显示评论内容(1) 收起评论内容
  1. 2021-03-18 01:15~~寂寞de空气ˇ[黑龙江省网友]IP:1731816995
    《星火》原浆散文大展,江少宾的笔下岁时记,令人陶醉!
    顶4踩0
相关内容
延伸阅读
小编推荐

大家都在看

我的爸爸作文800 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作文100字 中国作文网 以他们为题的作文600字 关心的作文300字 我的房间作文100字 高中英语优秀作文 关于如何学好英语的英语作文 教资作文怎么写 五个作文开头 我的责任作文300字 上海中考满分作文 尝试作文350字 成长是一首歌作文 俄语作文我的假期 志愿者活动作文 一件有意义的事作文600字 划船作文300字 范儿作文800字 我长大了100字作文 什么样的爸爸作文 写照片的作文 神话故事作文350字 6.1儿童节作文 今天我当家作文 在拼搏中成长作文 70字作文 偶像的作文 我作文600字 假如我是彩虹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