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独创性的作家之一 写作风格混合魔幻写实 哥特以及女性主义
严韵是的!各位女士先生,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各位阿猫阿狗(或者更符合卡特笔下典型的,该说是各位阿狼阿虎),欢迎光临安吉拉卡特的游乐场。这儿不是设计文明规划整齐、连花草树木都长得规格一致的主题乐园,而是步步险阻、暗伏威胁的幽郁森林;这儿的动物不是身穿厚厚绒毛装与游客例行合照的可爱布偶,而是披戴人类衣冠的货真价实野兽,与你进行结局难料的互动;这儿的城堡更不是无害粉彩的童话天地,有纯洁公主和高贵王子从此幸福快乐生活,而是住着哀愁的吸血鬼与迷人的蓝胡子,在他们身上爱与死永远纠缠不清。这里的时间总是夜晚,这里的色彩永远诡丽。真幻莫辨,人兽(甚至物)不分。换言之,这是不折不扣的流动嘉年华(carnival),巡回游乐场(fairground)。卡特对嘉年华游乐场这种宛如幽灵船四处漂移、充满各式怪诞诡秘事物、黑夜中突然出现而后一朝醒来又忽已开拔离去消失无踪的梦般国度,显然倾心不已。早期的短篇《紫女士之爱》甚至便已开宗明义直言“他们都是游乐场的原生子民”——可说将整套“焚舟纪”一语道破。在这个国度,不仅游乐场及其成员本身是奇异的,连他们行经落脚之处亦尽皆神秘朦胧——或者,原先可能平凡无奇的一切只因他们到来也变得神秘朦胧:崇山峻岭、仿佛仍滞留中世纪黑暗年代的中欧某国(《紫女士之爱》),迷雾湿冷、邪影幢幢的东盎格利亚(《爱上低音大提琴的男人》),落后贫瘠、严苛丑陋的某处高地(《刽子手的美丽女儿》)。在这样连熟悉事物都变得莫名陌生甚至骇人的——借用乱用一个佛洛伊德的形容词——uncanny时空,潜在的欲望现形了,形变(metamorphosis)也于焉层出不穷:低音大提琴手对心爱乐器的执迷狂恋,在神似丰润女体的琴化为一堆枯柴时,终于无法承受而彻底崩坏;刽子手必须亲手砍断儿子的头借以砍断女儿与哥哥的暧昧情怀,并戴上面具化身他人,在女儿身上执行自己的欲望;在傀儡戏班主操弄下搬演过无数次败德堕落故事的紫女士,终于吸尽创造者的精血,挣脱舞台上下的界线进入现实生活,开始自动化地执行那些情节。
当然,如果我们仔细想想,“在陌生(或陌生化)的地方,不寻常的人事物产生形变,暗示或暴露某些潜在欲望”这样的归纳分析,其实适用于几乎所有童话故事。因此,卡特最著名作品《染血之室》整本处理的正是人人耳熟能详的童话,也就十分“顺理成章”。一如鲁西迪序中所言,这系列故事基本上围绕着”美女与野兽”的主题发展:从《师先生的恋曲》的初步演绎,《老虎新娘》的简单变奏,经过《精灵王》无可转圜无可解脱的绝对宰制与绝对冲突,及至《与狼为伴》,面对野兽大野狼的美女小红帽已逐渐脱离被动、被害的角色;再到《狼女爱丽斯》,野兽伯爵则几乎退居背景,留下不再是美女的爱丽斯逐步在自己身上摸索发掘兽性与女性的特质,并以母兽般的善意救伯爵于半人半兽、不人不兽的痛苦困境,使之终于显现清晰面貌(以此视之,前作《烟火》中的《主人》一篇也可放进这个脉络,矢志屠灭野兽的男人和被当作野兽驱役的女人,在人与兽的交会折返点上擦身而过反向而行);最后结束于《爱之宅的女主人》中摆脱不了野兽宿命的黑暗美女——同时又是玫瑰林里妖异却无邪的睡美人——遭逢自诩人性(=理性=男性)的救赎只加速她的灭亡。更不消说同名中篇《染血之室》里,邪恶的蓝胡子和他天真的小新娘演出一场美女大战野兽的惊心动魄戏码。(对比之下,相隔约十年后再度出现的另一篇童话改写《扫灰娘》,落笔的焦点便很清楚地已经转移,离开了x轴美女y轴野兽的坐标,显得更复杂微妙也更耐人寻味。)
以家喻户晓的童话做题材有个好处(同时也是坏处),那就是改写的意图和意义颇为方便解读。这或许很大一部分能解释何以《染血之室》是卡特众多作品中最受注目与欢迎的一本——不只读者容易”进入状况”,研究者更不愁找不到切入角度和分析重点。比方此书内篇幅远长于其他的《染血之室》,若以制式女性主义的观点来看,女主角最后为策马急驰而来、枪法神准的母亲所救(而非传统版本中的父兄),当然意味深长(何况母亲擅使的枪〔!〕还是袭自或说取代/反转了长久缺席的父亲,等等、等等),但我个人认为更有趣也更丰富的是篇中男女主角的塑造:男主角是宛如经过萨德侯爵调教的优雅世故蓝胡子(另一个更极端的版本可以在后来的《赤红之宅》看到),阴郁森冷中不乏某种病态魅力:女主角尽管天真幼稚,却也绝非全无自我意志的懵懂无辜——事实上,她是相当自觉而主动地投入财富诱惑的怀抱,(以含辛茹苦的母亲为前车之鉴)坚决选择了面包两非爱情,也充满肉体欲望的好奇、觉醒与矛盾。更有意思的是,这两人的结合还隐约透出一些《蝴蝶梦》的影子:同样是年轻寒酸的少女受宠若惊地被年长富有的男子追求,一夕间飞上枝头成凤凰;男主角背后有着不幸而神秘的过去;集聪慧美丽优雅富贵于一身的前任夫人(《染血之室》以犹如”三美神”的三名秀异女子代替《蝴蝶梦》中似乎无所不能的完美女性瑞蓓卡)留下令女主角局促不安、难望其项背的阴影;甚至连前妻死因的官方说法也一样,都是独自驾船出海溺毙。当然,这些相似点仍只限于表面,若要再做进一步类比恐怕难免牵强附会,但卡特必然熟悉自《简爱》以降的、”当涉世未深女主角遇上/爱上背负某不可告人秘密(尤其是关于过去婚姻的不可告人秘密)的男主角”此类型鬼气森森罗曼史,而《染血之室》或许可以视为简爱终于与罗彻斯特先生决裂的一个手势吧。(虽然若以如今的政治正确逻辑而言,可能不算是非常”基进”或”颠覆”的手势,毕竟你看女主角结果还是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没有幡然醒悟摇身一变成进步的女同志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