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宣成》 魏晋南北朝散文和辞赋
魏晋南北朝散文和辞赋
在诗歌空前发展的同时,魏晋南北朝散文也同样取得了重大成就。建安魏晋时期,散文一改汉代散文的经学气息,打破桎梏,形成了重抒情、重文采的创作倾向,并为南朝骈文的成熟奠定了基础。经过南朝文人的努力,骈文在对偶、用事、辞采、声韵四个方面都已臻极致,为中国文学又创造出一种新的美文文体。北朝政权则在汉化以后的道路上迈进,创作出了像《水经注》、《洛阳伽蓝记》这样的散文名著。魏晋南北朝时代,赋的创作也有了新的发展,出现了新的面貌,形成了承前启后、既沿又革的新局面。其大势为:建安赋作继承发扬汉末抒情小赋的成就,抒情更加深切,但赋的内容与描写对象更广阔地扩展向自然、社会与人生。在赋的艺术形式上则追求“诗赋欲丽”的创作原则,声色辞采更为美丽鲜明。两晋之赋,一方面有左思《三都赋》那样的鸿篇臣制,体现了统一时代的博大繁盛,成为汉代大赋的复兴返照,另一方面又有很多短篇小赋,或忧生叹乱,或怡情山水,反映了偏安江左的士人情怀。这些小赋,更加注意辞藻音韵,引言用事,进一步发展了赋的创作技巧。南朝辞赋题材渐趋狭窄,但感情更加细腻,形式更加尖巧,开唐代律赋的先声。北朝之赋则追随汉赋讽刺之义,文风质朴。同时,因南北交流,以及南朝赋家尤其是庾信的入北,北朝赋作出现了一批内容既充实,技巧又精熟的慷慨悲凉之作,给这个时期赋的创作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第一节建安时期
一、建安散文汉末政局的动荡,以及随之而来的割据,使汉代一统天下的经学束缚被彻底打破。思想解放,多元并存的宽松局面使士人思想更加自由多彩。各行其是,择主而栖又使士人敢于放言无忌,直抒胸臆。此时文章风气亦为之一变。其一,在内容上不再是重复和敷衍经义,而是注重抒发情怀,言之有物。曹操的痛悼郭嘉(《与荀彧书追伤郭嘉》),曹丕的追忆旧游(《与吴质书》),曹植豪情万丈的上表自荐(《求自试表》),孔融气采飞扬的推毂友人(《荐弥衡表》),都是真情流露,袒布胸怀,衷于内心,而发于文章。其二,在形式上摆脱了经生式的引经说教、枯燥拘束,变为注重文采、渐求骈俪。这尤其体现在曹丕、曹植兄弟的文章中。曹植曾说:“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泛乎洋洋,光乎皜皜,与雅颂争流可也。”(《前录自序》)说明他十分注意文章的辞采。而曹丕的文章则排偶联翩,隽语迭出: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轮舆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与吴质书》)骈俪颇工,已启南朝骈文之端;文采斐然,是应用文字艺术化的先声。可以看出,文章自建安起,已经沿着重艺术特质的方向开始前进了。其三,在风格上,建安文章的作者都有很强的个性特点。曹操清峻通脱,曹丕隽丽流畅,曹植气盛辞华,孔融恢谐高妙,陈琳章表殊健,阮璃书记翩翩,应砀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都各有千秋、毫不雷同。当然,这与建安士人心态关系密切。时局给士人带来建功立业的机会,士人们又自视颇高,自信颇强,家家自谓握灵蛇之珠,咸以自骋骐騄于千里,造成了风格各异、异彩纷呈的局面。其中尤有特色者为曹操。鲁迅说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有“清峻的风格——就是文章要简约严明的意思”,他还“力倡通脱。通脱即随便之意,此种提倡影响到文坛,使产生多量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文章”(《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曹操主要的文章都是政治性应用性很强的令、表之类,但写起来却都能破除公文的虚语与旧格,挥洒自如,直抒胸臆。他的代表作为《让县自明本志令》,其自负与真率脱口而出: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能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分析天下大事如在指掌,洞悉政局切中肯綮。说明自己不肯放弃兵权时毫不含糊嘴软,既显示了一个大政治家的胸襟和睿智,也透露出一个权臣和奸雄的无所顾忌和霸气,充分体现了清峻通脱的风格特点。而其清峻简洁平易之特点,则为曹操所独有。曹丕曹植兄弟之文,注意辞采骈偶,则又领建安文坛另一风气。如曹丕《与繁钦书》中写歌女之状,极丽句佳藻之能:素颜玄发,皓齿丹唇。详而问之,云善歌舞。于是振袂徐进,扬蛾微眺,芳声清激,逸足横集。众倡腾游,群宾失席。然后修容饰妆,改曲变席。激清角,扬白雪,接孤声,赴危节。于是商风条振,春鹰度吟,飞雾成霜。斯可谓声协钟石,气应风律,网罗韶濩,囊括郑卫者也。
曹植的《求自试表》,气势宏盛,但亦文辞瑰丽: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擒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节,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分身蜀境,悬首吴阙,犹生之年也。此种文风,领率文坛,使魏晋文章沿着重辞采的方向发展。
二、建安辞赋西汉以润色鸿业,托意讽谏为目的大赋,随着汉王朝的衰退一同趋于式微。东汉中后叶以还,宦官、外戚轮流专权,政治黑暗混乱,抒情小赋兴盛起来。张衡、蔡邕、赵壹等人的作品就是代表。他们在赋中或欣然归隐(张衡《归田赋》),或愤世嫉俗(赵壹《刺世嫉邪赋》),或慨叹纪行(蔡邕《述行赋》),均体制短小,抒愤寄情,开辟了汉赋的新天地。建安赋作家面对汉末动乱,耳闻目睹两京残破,天下板荡的时局,亲身体验战争乱离、戎马倥偬的艰苦,加之主观思想中的经学桎梏已彻底打破,客观形势上又有建功立业的机遇,而且还有当权执政者的提倡鼓励,“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于是他们继承汉末抒情小赋的优良传统,在赋的创作上驰骋才华,形成建安赋作情文并茂的特点。纵观建安辞赋创作,以下几个特点最为突出。首先,有一个自觉主动进行辞赋创作的作者群,他们积极创作,互相切磋,写出了大量赋作,而且进行理论探讨。建安时期赋作今传l8家,作品l84篇,又主要集中在三曹、七子等邺下文人集团中。而且他们经常共同创作同一题材或同一题目的作品。同时,他们还自觉地对赋作进行批评,如曹丕说“诗赋欲丽”,这些无疑会推动赋作的发展。其次,建安作家由于思想较为自由,其赋作的题材更为广泛。大自然的寒暑阴晴(《大暑赋》、《秋思赋》、《愁霖赋》、《喜霁赋》)、飞禽走兽(《孔雀赋》、《白鹤赋》、《愍骥赋》、《神龟赋》)、瓜果树木(《瓜赋》、《桔赋》、《柳赋》、《槐赋》、《桑赋》)、沧海长河(《沧海赋》、《灵河赋》),社会中的悲欢离合(《哀别赋》、《感婚赋》、《离思赋》、《慰情赋》)、穷通行藏(《悲命赋》、《遂志赋》、《厉志赋》、《玄畅赋》)、怜寡伤夭(《寡妇赋》、《伤夭赋》)、怀亲念友(《怀亲赋》、《念友赋》)、征战行役(《出征赋》、《述行赋》),以至登临游猎、弹棋投壶皆可入赋(《登台赋》、《校猎赋》、《弹棋赋》、《投壶赋》),广阔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再次,建安赋作的抒情性进一步加强。与两汉大赋的义归讽谏不同,建安作家用赋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细腻感受,抒写自己的浓烈情感。他们写赋,不是为了美刺,也不是向君主劝诫,而是真实深切地抒发自己的情怀。如曹丕的《悼夭赋·序》说:“族弟文仲,亡时年十一。母氏伤其夭逝,追悼无已。予以宗族之爱,乃作斯赋。”赋云:“气纡结以填胸,不知涕之纵横。时徘徊于旧处,睹灵衣之在床。感遗物之如故,痛尔身之独亡。愁端坐而无聊,心戚戚而不宁。步广厦而踟蹰,览萱草于中庭。悲风萧其夜起,秋气惨以厉情。仰瞻天而太息,闻别鸟之悲鸣。”这完全不是经生式的“兄宽弟忍,父慈子孝”的说教,而纯然是寒秋深夜睹物伤情,怀念幼弟而潸然泪下的一片真情。建安赋作在艺术形式方面也有新的进展,成为汉赋向南北朝骈赋变化的开端。赋体的特点是讲求辞藻和形式工齐之美。汉大赋作者中,虽已有不少俳偶之句,却没有像魏晋六朝这样自觉追求和刻意锤炼。到了建安,尤其是后期之作,对偶工整和辞藻美丽已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但辞藻流利妍美,对仗工巧整齐,而且注意到韵律和谐,开启六朝美赋创作之风气。
三、《登楼赋》与《洛神赋》建安赋作家中,以王粲、曹植成就最高。“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暇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文心雕龙·才略》)“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曹丕《与吴质书》)他最著名的赋作《登楼赋》,是千古传诵的名篇。该赋是王粲流寓荆州之作。他于乱离之时,去国离乡,到荆州后又不被刘表重用,一腔失志不平之感,因登楼临睨满目疮痍而迸发,遂将满腹激情流之于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假日以销忧。览兹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酬。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囚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自日忽其西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办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此赋不但抒情浓切,而且在结构上也十分细密。首叙登楼所见,次抒怀乡之情,末申身世之惧,层次分明,气氛刻画生动。所以被评为“仲宣靡密,发篇必遒”(《文心雕龙·诠赋》),“摹写长途景况,令人肌骨寒冽”(宋长白《柳序诗话》卷七)。曹植的赋作则另有自己的特色。正如他的诗一样,他的赋作也是“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诗品》卷上),如《洛神赋》。《洛神赋》叙写眷恋之情,辞采绚烂清泠而又臻于极致。它的意义,在于说明文学自觉到自己的特质之后,有如何巨大之表现力;在于标志着文辞之美,可以表现内心细腻情思至何种程度!其始写道路艰辛之后,憩息于泽畔芳草,而用“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写尽少年公子之一种潇洒风神,既描摹神态,又点染出气质情思。之后寥寥数语,似未见着墨痕迹,便已轻轻转入幻境,于是极写幻境中神女之美丽。虽设譬摹神,词语用极璀璨美艳,而在在皆抒发一己惊喜无可如何之爱慕情怀。洛神之美,乃此惊喜无可如何之爱慕者眼中之美,处处写彼之绰约丰姿,而实处处写己之惊喜爱恋情思。其写洛神感恋慕之情,报之以脉脉情思,是“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之来翔”。一种似有而无,若即若离的迷离惝恍的境界,真是写得如诗如画,而写此如诗如画之梦幻境界,亦仍然在于把自己内心一缕惊喜眷恋之热烈情思点染出来。这篇赋里所创造的许多美丽的意象,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繇兮若流风之回雪”,“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等等,深远地影响了后代文学的意象创造。在它们后面,形成了一些意象的历史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