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士大夫围攻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娱乐精神 北宋的人文环境
在宋代的时候,写文章也有很多束缚,可是欧阳修不这样想。他要文章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哪怕这种想法是“娱乐”的,看起来是。但这样想,在当时是一种危险,面临的是多方的指责,甚至围攻。所有人都熟悉中国的那句古话,“诗言志,文载道”。这话固然不错,但把文章仅限于载道,那就是妥帖的霸道了。因为“诗言志,文载道”,本来只是一种对于诗文特点的概括总结,譬如我们分辨“现实主义文学”与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一样,只是一种概括区分,而非限定必须“现实主义”,或必须“魔幻现实主义”。
这种狭隘限定,在古代历来是盛行不止的。对于文学固执己见的下定义,从前还只是文学界的争相上演的节目,到宋的时候,已经有众口讨伐的情况了。
如今我们所见到的《醉翁亭记》,其实也曾令欧阳修面临着如此境地。他被困于“文以载道”的禁锢里,并被有“士大夫精神”的大夫们诊断之后判为垃圾。
文章如何载道?这是现在很多人很难弄明白的。实际上举个简单的例子便可知道,比如杜牧的《阿房宫赋》中有“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就是载道,必须有明确的思想表达,而且,这思想必须“高大上 ”,至少是为国为民的境界。而《醉翁亭记》里,这种“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宋人认为这属于享乐主义,既没有道,也没有思想。是要被唾弃的。
宋人称这篇文章为“游戏之作”——《黄氏日钞》卷六十一:“《醉翁亭记》,以文为戏者也。”
金人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南遗老集》卷三十六说的很明白:“宋人多讥病《醉翁亭记》。此盖以文滑稽。”
大家都认为这篇文章“不正经”,充满了漫不经心,甚至是滑稽。
可以说,欧阳修《醉翁亭记》出,便是被唾弃的,宋代的很多文人认为这种文章,怎么能算作文章呢?耽于享乐,乌七八糟,如果这也算得上文章,那天下真是没有文章了。
另外,欧阳修只是被贬,从当时北宋上层的眼光来看,你被贬是应该的,更加应该感激“君恩”,好好努力向上,这时候却成天大罪,游山玩水,混得跟个叫花子一样,这很不“得体”,极容易让人拿来做借口。
但欧阳修不在乎。他认为这就是文章。何况,这文章也并非不载道,推究起来,《醉翁亭记》的“道”可谓根正苗红 ,无法反驳。《尚书》写的明明白白:“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民道难道不是大道?孟子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乐一下怎么了?难道不允许民乐?如果说“民乐”或者“与民同乐”非道,那真不知道道是个什么样子了。
《醉翁亭记》界画山水
实际上,欧阳修并非不重“载道”,他是非常提倡文道并重的。文章嘛,可以畅谈大道,也可以寄托情思,两不耽误。应当共同发展,不能你练少林派的武功,就不允许武当派的武功存在,这是一种偏执 。
幸亏当时宋的明白人很多,《醉翁亭记》才能被我们看见。唐宋八大家,宋占其六,不是没有道理的。苏轼首先赞赏《醉翁亭记》,有个故事说,欧阳修当初的起笔是“滁州四面皆山也,东有乌龙山,西有大丰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这读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比起我们现在看到的文字,差太远了,精炼、文笔都有不足。欧阳修 也是比较小心的,对于文章非常重视,抄了五六份遍贴四围城门,征求意见。傍晚,有衙役带来一砍柴樵夫欲修改欧文。欧阳修谦虚听命。樵夫认为,该文起首提到东、南、西、北四座山太啰嗦了,于是修欣然遵命改为“环滁皆山也”,一句开首已够。并请苏东坡抄了一份改正后的《醉翁亭记》作为礼物送给樵夫。
这故事未必是真的,但欧阳修对文章的重视,是不虚的。作文简洁、凝练,实为写文章的首要。欧阳修每成一文,必张贴壁上,一面慢慢朗读,一面慢慢修改,有时甚至将全文改完,一字不留。他的文章读来自然,可脱口而出。
而欧阳修如此花费心思,不过是要凭借这种文字,突破“文以载道”和狭隘的“士大夫精神”的围困。
其文
《醉翁亭记》是写于庆历五年(1045年)的,而我们熟悉的另一篇名记《岳阳楼记》,是写于庆历六年的。也就是这两篇记,时间相差不远。然而二人同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见胸垒通达者,意趣相通。也可见对于文章的认识,大家之间是相通的。《岳阳楼记》也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对自己的心意的抒发,只不过其中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 ,比较为人们熟知而已。
欧阳修写文章的的态度和方法,是非常值得学习的。对于要做“叫好又叫座”的青云文也有启发 。多数人写文,太过用力,多成拼凑。忽略文章实际上是文字和内容的结合体。一味强求所谓的“角度”和“观点”,文章是叫不了好,也叫不了座的,因为这中间“强行”的痕迹太重,说通俗一点,就是没有审美体验。一部电影里面,全是名言警句的教导,这电影是绝对不会叫好叫座的。文章也是如此。即便是其中部分的内容发掘确有深度,那也只能是“质胜于文则野”。
《醉翁亭记》是没有用力气的,我指的是行文上。它像流水一样,只是一路缓缓地流淌下去。这恰恰也是宋代当时人对欧阳修攻击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认为欧阳修态度不好,把文字当成游戏。不能这样玩嘛。
但是这种姿态,却又恰恰给人带来愉悦,而且又能把自己的思乡情趣寄托其中 。
《醉翁亭记》意境图
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的最大方法,就是找了一个“领路字”。什么叫领路字呢?就是那个 “也”字。这篇文字基本上是由一个“也”字——“环滁皆山也”——领下去的,一路下去都是“也”。这简直趣味纵横,在“也”字之间,他收放自如,领着你一直找到一个“乐”字,而这“乐”字,不过是从山水之中 转出来的。
他把一篇文字写得也像是游山水,一路走一路看,峰回路转,才得美景。顺着自然走呀,自然就在其中,乐也在其中。
人生在世,有许多心情是需要排遣的,欧阳修不足四十岁,却懂得适情,懂得安放排遣心情,懂得自然处事,如此胸垒,非常人所能及。
这恐怕是欧阳修《醉翁亭记》教给我们的一个大道理。
至于文章,随便举两段例子,就可以让千古文人拜服,比如最后一段的第一句——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看“已而”二字,跟上一段的“至于”二字如出一辙,一个“至于”,引出记,先记滁人游,再记太守宴。民先太守后,民与太守同在。文章所谓的逻辑联系,竟如此简单!
而“已而”呢,顺其自然了,前面记太守去、宾客去、滁人去,山空了,亭空了,却突然插出禽鸟,则山不空,亭不空,趣乐仍在,太守仁民爱物,潇散自然,都跃然纸上。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多数人到此地步,就会循环下去,根本不知道文章什么时候写完,现在的游记不就那样写的么?只知道往下走,而不知道收束。欧阳修的内在逻辑非常强大,他能一笔就从上句所说的“禽鸟”倒卷回来,为文章做结束。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末了,记一下姓名,因为本来就是《醉翁亭记》嘛。所以文章一路都是“记”。而且欧阳修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能藏墨于首,显豁于尾,前文写:“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但太守又“名之者谁?”太守不说。直到刹尾处,才说:“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太守乐”呼应“山水之乐”,乐从山水来,太守乐亦在山水。“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照应“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年事既高,又放情山水,太守醉就有了着落。“夕阳在山,人影散乱”,纷纷离去,是“暮而归”,暮而归是总结,“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是细写暮而归。
这种强大的文字逻辑,我们现在已经不讲究了。很多人以为写文章的逻辑性就是 1234 顺着走一个话题。
欧阳修为了突破围困,可真是下足了功夫。而他的“突围”之所以能成功,跟这种认真的态度,是分不开的。
其人
欧阳修一生宦海浮沉,三遭贬谪。他的情感体验太多了,所以突围的方向只能从诗文中寻找。实际上,欧阳修早年为了应试,对骈俪之文下过很深的功夫。但他绝不偏执,不一概否定,不狭隘对待骈文。
矫枉过正,往往是把一个好的事情弄失败的主要原因。
欧阳修深通此理。所他才能突围成功,不管那“文以载道”的要求和狭隘“士大夫精神”有多厚密强大。
他独立思考之后,把文学看得与道同样重要,把文学的艺术形式看得与思想内容同样重要。他崇拜韩柳(韩愈和柳宗元),但绝不拘泥于韩柳,韩柳文的奇险深奥,他是尽量避免的。而骈文中的“雄文博学,笔力有馀”,他也不抛弃。
欧阳修确实在重塑文章大道,“文胜于质则野,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欧阳修深刻理解了这句话。而行诸文章,这实在是功德无量。
《醉翁亭记》书法画
欧阳修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在汉司马迁和班固之后,从来没人想过以一己之力作史,以至于史有其他倾向和影响,而欧阳修独撰《新五代史》,又编《集古录》,算是致敬,也算是另一种突围。在他之后,独立作史的人和事,就不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当时的人文环境,已经是一种人人自危自保的状态。欧阳修能够坚守大节,保持人格尊严,体现自我价值,对习惯势力和庸俗无聊的生存状态进行抵拒,对社会责任自觉地担当。这是非常大的勇气和本事。所以,说欧阳修是宋代文化盛世基础的奠基人,一点不为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欧阳修门下出现了很多震古烁今 的弟子的原因,没有欧阳修的这种突围举动,就不会有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也不会有曾巩、曾布昆仲,王安石更是无路可突。
一种真正的精神,是可薪火相传的,欧阳修是有这种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