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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诗人王维的一生

2020-11-30 03: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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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终南别业》

大唐王朝的日头总是带着炫耀意味的,明晃晃的,不可一世的,有时是紫色的,有时是明黄的,有时是土褐色,不管是什么颜色,总是硬生生地在历史的时空中撕捋出一通衢大道来,它的形象是丰满的,是富足的,也是大剌剌的。那感觉一直在我们的文化基因里发生着作用。偶一闲居抑或久坐,抚琴或品茗,赋诗还是作文,那影响就如清溪林壑里的负氧离子,浸润我们的呼吸,鼓动着我们的血脉,凭着那唐的诗歌我们骤然感觉美好起来,幸福起来。细观那大唐气派,风格迥异,气象万千的,黑压压也乌沉沉,或啸或吟,或悲壮地扯着嗓子呼喝着,或郁郁地自怨自艾。种种诗兴,又种种诗灭。

那是开元年间,历史上最开放最辉煌的时代,国力最为强盛政治最为清明的时期,一批胸怀凌云壮志的诗人粉墨登台。当王维端着酒杯挥动毛笔用小行书写下《终南别业》的时候,孟浩然正窝在襄阳郁郁不得志,李白先生业已憋屈地辞去翰林供奉的职位,写了三首《行路难》,被赐金而还。大唐的太阳要落山了,红晕还在,让人误以为是朝阳升起的样子呢。

王维这位佛系诗人,秉持“无可无不可”的精神,或坐看云起时,亦是独坐幽篁里。无论是在波诡云谲的大唐的朝堂里,在他出塞的路上,还是在他“知南选”的途中,在他送别的灞桥河畔,或是在安山的狱中。“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旧唐书》)多少年亦官亦隐的生活让王维的性情变得恬淡,随缘,多少年孑然一身,让他断掉尘世俗念,人称“诗佛”。他的诗少有哀怨,没有抑郁,不事渲染,却又境界自高。东坡先生赞“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近日新冠疫情期间,偶拾《王维诗集》,一时按捺不住想要写写他的冲动,遂参以《新唐书》、《旧唐书》中的的《王维传》,辅以各史料时序,缀以浅识薄见,附以风迹云影,供读者一笑。

(一)少年意气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洛阳女儿行》王维十六岁所作

大唐的诗人里,王维是幸运的,生而幸运,太原王氏,大户;母亲,博陵崔氏,大户。毕宝魁先生对于王维家庭的描述:“高高的门楼,深深的大院,院中分前后两个院落,前面是带有门没事的一幢房屋,两旁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客厅。穿过门洞,里边正房是七间大瓦房,左右还有东厢房和西厢房。门楼的匾上刻着四个大字“太原王氏”。”这种描摹可以用阔气来形容了。王维“九岁知属辞”(《新唐书》),其父王处廉于当年去逝,崔氏因材施教,小王维诗书画至于音律无不精通。是年十五岁,作诗《过秦皇墓》,诗曰:

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辰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

这是王维初离家乡,踏上游历长安之旅时所作,十五岁表现出了天才应当具有的素质,星辰河汉写出了始皇墓之气象,有海无春就有点个人意愿了,人哪敢过?雁都不回来。一派阴森之象。诗中发出了兴亡盛衰的感慨,一腔悲愤之情溢于诗行。此时的王维是青春的,是血脉贲张的,是不满的,是要建功立业的。他的诗里有侠气,有一股子不服气的感觉。写诗时,他是怒目圆睁着的,他感思着,怅望着历史。站在长安城里,站在角楼上,坐在客栈里,他都是自信的。

王维的精气神凝聚着这样剑拔弩张的状态,他在长安游历着,游历着,便一鼓作气拿下了开元九年的状元。那年他年方二十。

大唐是诗的天下,竖子黧夫都无诗不通,诗人的诗就是通门贴,诗能通神。某月某日,王缙见证了哥哥王维是怎样带着得意之作扣响了岐王李范的大门,他也见证了王维纵弹琵琶弹奏一曲《郁轮袍》,玉真公主为之倾倒。少年材俊,年方二十,俊逸洒脱,知仪守礼,星眸朗目,倜傥风流。玉真公主怎会忍心拒绝帮忙。于是王维有了考试资格,然后,便中了个新科进士。也许正是这次求荐之举,让王维在情感世界也有了个不好的开始,反正唐朝的公主豢养面首众多,这也是人所尽知的,谁让王诗人长的一表人材,玉树临风呢。至于才俊王维是否成了玉真公主的面首,无人记述,新唐书旧唐书对于王维的情感生活,均未交待,此情案成尘烟迷树,不可索骥。

那时好诗友綦毋潜落第回乡。他说“圣代无隐者”,他说,“不得顾采薇”他说你暂不被用也纯属偶然,别这样就消沉下去。他劝慰着小綦,小酒杯里映着他的殷殷期盼,梧桐叶随风飒喇喇地响亮着。那天的灞桥上,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余晖残照里,眼望孤帆远棹,树影婆娑,王诗人,心潮澎湃。

(二)首谪

“王维二十一岁。春,擢进士第。解褐为太乐丞”(唐太常寺有太乐署,置太乐令一人,从七品下;太乐丞一人从八品下。掌邦国祈享宴所用乐舞)

春风得意的王维,就这样上任了。任太乐丞,管理皇家乐队,音乐,此王维所好,这安排竟是如此知人善任,王维少年得志,英姿勃发,正如三月桃花,灼灼其华,他的直属上司是太乐令刘贶,“博通天文、律历、音乐、医占之术”,王维喜得知音,每日切磋音乐词律,竟有不知寒暑之累,他看到每一天大唐的太阳都是美丽的,都是向上的,每一天都是励志的。种种迹象表明,王维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朝野上下也因为新来的乐官太能创造,于是日奉新声,百官朝贺,四海升平,万国来臣,各异域之音色在大唐的引领下走向四野八荒。此时的王维工作出色,成绩斐然,众口交赞。

但是,好景不长。

坏菜了,不是因为刘贶,却是刘贶他爹——刘子玄。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某日,或是风和日丽,或是狂风暴雨,刘子玄工作室内)子玄拈须沉吟,少顷,似有灵感来袭,瞬息之间,笔落花飞,他面露喜色。

(高力士上,弓背,推门,风吹起刘子玄的衣襟)

高力士(公鸭嗓音,有咳喘,时有啸鸣,眼神左右飘忽。):上谕,卿之《睿宗实录》卷佚浩繁,非精血凝结、博古通今所不能,叵耐斥贬之言稍过,请卿思之可也。

(刘子玄有愠色,卑身。)

刘子玄:臣不胜惶恐,所虑所念,终毕圣恩,惟史实当万世所照,百世所鉴,实不能易也。

高力士:哼!你是圣上的臣子,你敢抗命?你一个芝麻绿豆大的著作郎,竟敢抗命。咱家圣上看重你,给你一碗饭吃,要是看不上你,轻则让你滚犊子,重则要你项上人头。

刘子玄:史实不敢稍篡,此心惟日月可鉴!

高力士(绿豆眼一眨):刘大人,深思!

高力士拂袖而去。

是夜,惊雷炸响,刘子玄仰天长叹。“悲夫!史家?!”两行泪流成溪。

岐王爱音乐,爱音乐也爱懂音乐的人。

时值初秋,蝉声一片,岐王府在梧桐树的掩映下,很显得庄严气派。岐王邀得众宾宴饮。欢声不断。酒壮英雄胆,他提出要看黄狮子舞。那酒乱心智。喝了酒,他就有了酒神精神,他就是艺术的存在,他再不顾什么狗屁的政治,他要放肆一把,暗忖:今天我倒要看看,能怎地?

情势所挟,刘贶点头了,王维说不妥。岐王说,演!快演!伶人起舞阶前。

那舞蹈是专门演给皇上看的,这属于僭越。舞者胜状,我们不得而知,或是壮美至极吧!

好了,错已经犯了,岐王也酒醒了。等着挨板子吧。孙猴子怎么跳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顶多在手指上留下一泡猴尿。这些一时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终于纷纷被贬。皇帝的特务组织也竟了得,这是一场表演引发的“血案”。自古宴饮为乐,不害有心之人。后来才听说,主要还是受了刘子玄的连累,皇上正没办法开发了他呢。

王维被贬到济州任司库参军(看库房),“他乡绝俦侣,孤客亲童朴。”王维就要去上任了,王维只是心里感觉有些委屈。他写道:

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

一路向东,王维心潮起伏,一路行来,十五岁混迹长安,至今二十一岁,这六年对于天才青年王维来说,风华正茂,我们看一下他这几年的成绩单:十六岁《洛阳女儿行》,“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十七岁因为想念兄弟王缙写下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十七岁《西施咏》、《赋得清如玉壶冰》、《少年行》《桃源行》、《李陵咏》等等。

王维是天生的诗人,他的头脑是清醒的,是性灵的,他也是冷静的,他的诗也是烟火气的,活色生香。他的诗就是他的手段。一曲《息夫人》促成了离散夫妻破镜成圆,试问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莫以今时宠, 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 不共楚王言。” 这是王维的自信,他的自信是狂傲的,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但当他在诗友的送别声里,长安在他的身后隐去,他那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他那达官显贵无法撼动的气定神闲,在现实面前都纷纷低下了头,多少个高级剧院里出演主角或配角的王维都黯淡无光,被一双黑手揉搓得一脸菜色。他步履沉重,身后的夕阳的余辉,正缓缓地跌落进渭水的黑暗中去。

(三)济州——淇上

门前洛阳客,下马拂征衣。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早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喜祖三至留宿》

五年的济州贬谪生活,是对一个失意文人的考验,他对政治前途不再抱太大的希望,他政治上有些心灰意懒。在济州,他与僧道、贤隐多有交往,留诗若干。贬谪这个主题,在诗人的天空里,是若浮云一样的,基本上是铺垫了一层底色,在这个底色上,诗人们是大笔苍茫,不计来路的,于是诗就像泉水一样了,不,也许就像嘉陵江,就像长江一样了,这是一种表达的需要,是宣泄,也是定位。是句号或者叹号,效果自不相同。他们写诗往往不需要观众,观众只是群小的效果,能奈何哉?王维诗是送给同道中人的,是写给自己的,这段丰富的,具体的生活,是王维对自己的献祭!王维在这丰富而自然的交游中,王维在内观,王维在不断的交游中,发现,人生不过如此。王维的人生本就是一场繁华过后的宁静,是一切的一,是一的一切!

崇梵僧,崇梵僧,秋归覆釜春不还。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寄崇梵僧》

这诗中的调调,不需要专家解读,只需要一个心境,一个静下心来读书的感觉即可。话说春还不还的,只是“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这是什么,是一种向往,是一种追求,一乱一闲一自在,落花共山窗,啼鸟自语,诗人的境就是他的内在。个体在不能达到的时候,内心总是有需求的,但是隐性的,是不易察觉的,是下意识的,需要这样的境,激发出来,这样的诗是自觉的诗,表达是不经意的,却是能让诗人满意,也让读者明白的诗。王维尤其是个中之高手。王维的高却在于不在乎。在这情境下,王维的向往淡泊宁静的心性终于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自发地从济州破土而出。可能这精神只是一缕烟云消散的一瞬,这一瞬却不经意地合了某种精神,这精神必是要壮大的。读水浒,那一百零八个好汉又不是因了合该现世?读红楼,那阴阳之论又怎不是应了时事?王维啊王维,竟一步搭上了禅宗的路数,然后,一生奉行。

开元十二年,六祖慧能弟子在河南,立南宗宗旨。王维心向往之,另一位大诗人李白刚出蜀,“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何等的心象,这是一个剑客,诗是有些吓人的,一张嘴就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要不就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诗谈的是气象,是大唐的气象,但这气象唐王朝当政者不欣赏。王维不讲气势,王维不吓人,王维讲美感,诗是谐和的,讲音律,王的诗是让人心平气和的,是要告诉你,还要启发你的诗,是和中道的,是中庸而立。李白和王维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照亮了大唐的天空。此时,杜甫这个小兄弟尚在惶惶然寻迹长安的路上。

在王维困境相伴的时候,祖三,祖咏及第,授官东行,拜访大诗哥王维,王维写了《喜祖三至留宿》与《齐州送祖三》,这种激动不是大江大河的,是恬静的,却是真诚的。“佛说,直心是道场,无虚假故!”王维只是在写真实,不夸饰,不低调,“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是静,也是修养,更是浑然一体。“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祖帐已伤离,荒城复愁入。”真性情,不做作!转身而后情感升华了,那平静的接纳转而为“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感伤孤独之感在那天入夜后,让诗人不得入眠。

人生际遇如此,王维在济州时大唐名臣裴耀卿任刺史,裴走,王维走淇上。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这君子学问精湛,身份显赫;这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这君子亦庄亦谐,易于接近。这不就是王维吗?这古老的诗经存在着的诗的美感,那不急不火的韵味,写的仿佛就是王诗人独立在淇水河畔的状态。一个儒人,一个诗人,一个以山水为乐的诗人。

王维在这一年里,遇到了自己的爱人,王维的生活更加地田园化了,他做着普通百姓做的事情,他乐于欣赏着自然风光。他满意这惬意美感的桃源生活,有妻相伴,有山水自然相伴,夫复何求。

(三)王、孟

在唐诗中,王孟的山水田园诗,总是并提的。孟浩然是着实不容易的,徒步长安数载,汲汲入仕,呈诗问道,却没得机会。孟只是郁郁寡欢的,终身未仕,孟不开心,凡有此心种种,皆入诗中。孟的诗也有趣,只是在滋味上还是差着那么一点点,那是入髓的最后一步,不是简单的多与少的问题,不是数量的问题,不是远与近的问题,所有能计量的东西都要差上一点点。

时年,张说为相,浩然年届不惑,科举不第。他仰天长叹,怀才不遇之感生。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诗多感慨,已生去意,三年长安求仕失败。酒后,浩然作《岁暮归南山》一首,去意已决。小其十二岁的忘年交小友王维说:孟兄,到我办公室坐坐吧。王维方从淇上归任,而立之年,人微言轻,居内署。工作限于在皇上身边,应制赋诗。

阳光拍打着宫苑的雄壮,两个人走得汗津津的。看王维谦恭有礼,孟心生酸楚。王维办公地点很快就到了,王维也是战战兢兢的,这内署,外人不得擅入,只是孟就要离都而去,不舍之情让他大胆地做出了此事。

窗外,古木参天,奇花异草。一会,太阳隐去,阴云密布,偶有雨点落下来,便伴着廊檐滴水的声响,那滴坠声音清脆悦耳。孟唏嘘感慨,多年不如意,求仕不第,难以抒怀。王维也心生戚戚。这嗑唠得是断断续续,茶杯端了又放下。

“孟兄,这一去,再见不易,有何打算?”

“吾生有命,归去涧南园,于朝堂事,再不复留恋!”

孟浩然手抚几案,长叹一声,神情凄然至极。

王维小心地再往他的青瓷茶盅里续了些茶水,复又敛襟坐下来,看着孟浩然,已经两鬓泛白,两道鱼尾纹如两条困死的鱼,无力地扭动着。

“兄此般决绝,大可不必。世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者。兄既壮年,不可生末世之悲,一切随缘吧。守得云开雾散,东山可复!”

孟浩然摇摇头,不无气恨地道:“想我少年闭牖赋诗,胸怀壮阔,却用武无处,怎不伤怀?今蒙弟不弃,吾得识帝王苑禁,也不枉长安走一遭了。就此别过,如弟稍有记念,可访襄阳涧南,他日,我们再衔觞赋诗。”

孟浩然立起身来,向王维拱手作别。

忽,帘外传来错沓轻盈的脚步声,二人举首望处,玄宗龙襄虎步,伴三俩侍人,一道穿堂入境,奔这里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奈何奈何,命悬一线。

孟浩然见几案垂帘,内有洞天,辄矬身向内,敛息安处,稍不敢动。

王维见过隆基皇帝后,垂手侍立。廊下一只花猫,腾身一跃,眼神诡异,过了花堂,上了藤蔓,转眼又不见了。

“卿生有余兴,可赋得新诗?”玄宗忽看到案上置有两个茶盅,便问“有客?”

瞬间,王维的额上便沁出了汗水,然后满脸皆如水洗。

孟浩然听此声音,再避无益,便小心地从桌下爬出来。这倒把玄宗吓了一跳。

“草民孟浩然误入内禁,还请圣上开恩。”孟浩然慌乱地磕头。

“哈哈哈——原来是孟浩然啊,你果然好大胆!抬起头来。——听说你曾罢过试?”

玄宗仔细端详了一下孟的脸,又说:“把你近来所作之诗吟来联听!”

王维打眼一看,有门,玄宗似没有怪罪之意,便咳了一声,眼角觑着孟浩然。

孟浩然想了想,便朗声道:“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玄宗心里一堵,面露不快之色。我这朝堂就这么不堪,你这是瞧不上眼哪,你孟浩然实属狂狷之士。

“不才明主弃——”

“够了,你这是说朕弃了你?你还是回你的南山去吧。联也不算什么明主,你也不用给联写什么奏疏了。”

言罢,玄宗愤然转身离去,帘外,雨早就停了,一切都结束了。孟浩然还跪在地上,两眼含泪。

“也罢,吾将仿效陶潜,不复出焉。”

王维心里却想:“孟六,性情人也,惜其不懂变通,如其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当是何等气派,为何一时竟选了‘南山归敝庐’?”

这次见面后,孟浩然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怕再羁留长安,恐连累王维,于自己也无益处,虽然好诗友贺之章等人为孟“延誉”,没有半点效果,大家劝孟浩然还是暂避涧南吧!

在席上,王维神情感伤,吟诗一首作别: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送孟六归襄阳》

王维的意思是直白的,他自我检讨着,我交往稀少,没有路子,不能帮你入仕了,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也不宜再这样留下来了,他又站在孟的角度说,想想田园生活的美好,饮酒桃源,读书习字吟诗,这样作为一生的追求,何其快哉!

孟浩然的孤单的身影渐渐不见,王维手里握着孟浩然的一首诗,“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留别王维》)“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王维久久吟诵着,不觉星辰若海,夜露侵衣。

好友孟浩然离开不久,王维妻子去逝。所有史料表明,没有意外,没有半点意外。只能是病逝或是难产,对于一个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的诗人来说,不写一首诗纪念,不合常理,然而王维真地是只字未写,在他的诗里面,我们看不到关于妻子的只言片语,也未透露出悲伤半点。

后,王维三十年未娶。

王维随后离仕而去,是年三十二岁。王维以布衣身份去蜀地漫游,应孟浩然之邀请,去了襄阳。至王维充“知南选”过襄阳,孟浩然因背疽与王昌龄饮酒纵情,而复发不治身亡。时年孟浩然五十一岁,王维三十九岁。王维挥泪写下《哭孟浩然》,诗云:“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那空绝的痛感灼烧着王维的内心,世上再无孟六、写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孟浩然。在啼鸟声声的世上,风雨如晦,百花凋零,一切都也只是如梦方醒罢。

(四)出塞

开元二十三年,王维致书张九龄,由张相荐引任右拾遗,王维三十五岁。赴任洛阳,上《献始兴公》表节操。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岖见王侯。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仇。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献始兴公》

“动为苍生谋”的王维,对于官场上的波诡云谲也是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只一年,张九齡罢相,李林甫上位。王维被移驾御史台,随后,被以劳军的监察御史身份出使凉州。

一路向西,心里有说不尽的失意,自己就像这秋风中飘飞的蓬草啊,离开长安,再看那一行行归雁渐入胡天。忽又有莽莽黄沙,夐无极限,一道烽烟直指蓝天,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王维停下车来,缓缓登上一处高地,沙子流进他的靴子,侍从手里递过饮水,他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高地下一条河水正涣涣东去,此时夕阳如血,在河水上游,落日低垂,河面波光粼粼,倒是那河吞吐落日了。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脱口而出。随侍纷纷伸出大拇指。车队继续进发,在漫漫古道上的车辙里,驯服地前进着,枣红马的鬃毛在风中抖动着,饿了大伙就啃点干粮,有时会跳下车来小解,仰望天空飞过的大雁,排着雁阵,那低回的雁鸣让人心酸。

暮霭沉沉,王监察一行在萧关遇到接待人员,酒足饭饱,便独自踱出来,眼见那夜色如水,静寂里透露着神秘。一轮霜白色的圆月正漂过天际,一股来自异域微冷的风从肩上拂过。他望着这月,一时竟然有些痴了,这路途,玄奘法师曾经走过吧?十九年徒步西行,那圆月,那沙柳,那一跳一伏的黄鼠,那沙丘,那脚印,都在风中慢慢变成回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若虚所言不虚!吾也匆匆,只一人生之过客,天地盈虚有数,但求做一惊鸿耳。

马车走得不算快,白云悠悠。王维不时地顾望着边塞风光,时候正是深秋, 越往西走,高远的天空就越是显得让人迷恋。有时,王维会像个孩子,索性躺下来,眯着眼睛看着那硕大的太阳和那绵一样的云。草甸处,有羊有牛有马,深处有歌。不觉间,竟睡去了,他梦到了孟浩然,他依然是那样戚戚的样子,他也梦到了王昌龄在战场上拼杀,他还梦见妻子,她依然在淇的田园里等着他,她双目含泪,院子里的菜花上落满了蝴蝶,她化了蝶飞去了。耳畔又听到了音乐,是岐王宅里的音乐,正飘过那株槐树,飞走了。

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命摆酒为王维接风。维视其儒雅,闻其声如洪钟,便有几分折服。在出发之前,就听闻崔希逸其人,今见其人,果然不俗。

“王兄一路风尘,希逸略备薄酒,为兄洗尘。”

二人相伴着进了军中大帐,外面胡风猎猎,帐前士兵精神抖擞。

酒破三巡,谈及破蕃之事。王维说道:“将军辛苦,大破吐蕃,将军之功劳,传圣上心旨,王维不敢稍有懈怠。将军立不世之功,必将名垂千古。”

崔希逸一听,长叹一声。道了一声“惭愧!”眼望帐外,无限感慨。

(闪回)(开元二十四年)吐蕃西击勃律,遣使来告急。上使报吐蕃,令其罢兵。吐蕃不受诏,遂攻破勃律国,上甚怒之。

时吐蕃与汉树栅为界,置守捉使。希逸谓吐蕃将乞力徐曰:"两国和好,何须守捉,妨人耕种。请皆罢之,以成一家岂不善也?"乞力徐报曰:"常侍忠厚,必是诚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万一有人交抅,掩吾不备,后悔无益也。"希逸固请之,遂发使与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畜牧被野。

镜头一

夜色沉沉,崔希逸帐中。孙诲与崔希逸二人相对而立。

孙诲:将军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崔希逸:吾与乞力徐杀白狗为誓,岂可私悔盟约。

孙诲:蛮夷之族,不信可也,将军何自误如此?

崔希逸:皆有血肉父母,怎敢轻侮?

孙诲:将军,战事不容闲,你可要斟酌斟酌。

孙诲拱手离帐,崔将军鹤氅一甩,虎目微瞑,似有所思状。

有士卒报:将军,乞力徐派人送了新鲜的手把肉。

崔希逸哈哈一笑。

镜头二

孙诲回帐,思量再三,展卷书道:伏惟圣安!——此边塞之况,恐崔常侍错失良机,反为吐蕃所害,惮崔心存余忍,陛下英明,命崔希逸骤然兵动,必奏奇功。云云!

字幕:翌日,崔希逸邀孙诲吃把肉。酒醉而归。孙诲与崔希逸把手言欢!

又数日,辕门外,旨下。崔希逸面浮薄露,孙诲病。

镜头三

玄宗:哈哈哈哈,崔卿不负众望,此役大胜。

李林甫:全赖陛下决策英明,否则,崔优柔寡断,怎会有此一役。

玄宗:战场杀敌,冲锋陷阵,实属劳苦。

李:圣上隆恩浩荡,臣已虑及于此,王维可代行天命,以示圣恩

玄宗拈须点头。

开元二十六年,吐蕃大兵入寇河西,崔希逸领兵拒战,并大败吐蕃。王维吟得《出塞作》一首,送给崔希逸,诗云: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不久之后崔希逸就被迁官内地,任河南尹(从三品)。

随后,崔希逸郁郁而终。

王维返回长安述职。

(五)辋川

回到长安后,王维便购置了宋之问辋川别墅,过起了亦官亦隐的生活。有《辋川集》留世。

《辋川集》序: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辋川青山逶迤、重峦叠嶂,奇花异草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川水蜿蜒流入灞河。因川水流过川内的欹湖,两岸山间也有几条小河同时流向欹湖,由高山俯视下去,川流环凑涟漪,好像车辆形状 (“辋”指的是车轮外周同辐条相连的圆框),因此叫做“辋川”。辋川在历史上不仅为“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而且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心向往之的风景胜地,素有“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之誉。

既然朝堂无所建树,王维选择了这里过起了淡远清渺的隐居生活,正是这样的环境,让王维的诗更加倾向于性灵的表达,朝暮晨昏之间,在这迷人的辋川上,望着辋河涣然流淌着,听山林鸟鸣,朝堂上的王维和辋川的王维又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朝堂上,王维不盲从,不激进。言论谨慎,与人谦恭,连老奸巨猾的李林甫对他也无从下手。回到这曾经的宋之问的辋川,王维才真正如鱼得水。赋诗之余,他会与裴迪一起饮酒,也画画,互相评一评,评宋之问。宋在武周时,也曾名噪一时,可惜陷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身不由己。及武周结束,中宗复位,瞬间从枝杪跌落尘埃,玄宗一上位,就赐死他乡。

在被贬泷州参军的路上,宋之问是带着怎样的凄怆写下了那首《度大瘐岭》。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

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

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二人边赏鉴着宋之问的诗,一边感伤着,“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岭北的梅花多情地向他传送着春的消息,他却只好随了南飞的鸟继续前行,遥望乡关,黯然神伤。这诗写得好,却也悲从中来。王维不喜欢这样子表达自己。王维不愿意做宋之问,王维也不舍得离开官场。王维要的是中庸而立。所以王维的诗读起来,只是淡远,把读诗的人心思吊得高高的,在那山水意境中,慢慢发现一点隐者的影 子,够了,就这样,你再细思,你得去悟了,王维不会给你写透。在如画一样的诗的表白中,你总能感受到禅宗的一点点意味,是带发修行,不拘皮相的。佛教有一部经典叫《维摩诘经》,恰占到维字,索性,号摩诘。这一明白无误地向人示以超俗之念,这样的人,谁还愿意与他为敌呢。这是王维的聪明,于喧闹繁华的世间,找到了避舍之法。

王维继续写他的山水诗,山水寄真意,向晚学陶潜。于是二十首诗就陆陆续续地写出来。现几首留余:

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木兰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欹湖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辋川、长安,来来回回,朝来暮返,转眼十个年头。回首当年所作:“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似在昨昔。有时从长安返回时,见风雨扫地,积雨时作,便兴之所至吟诵《积雨辋川庄作》曰: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断断续续地搁笔,断断续续地着色,一幅《辋川图》成了。

(六)凝碧池

李林甫倒台了,

杨国忠又上台了。

然后,安史之乱开始了,

王维时任给事中。

慌了,乱了,无神了。天要塌了,眼见那山雨欲来的架势,人心如矢,四处乱窜。那天,玄宗没有临朝,奔小道跑了,同行心腹几人,幸蜀。一干人马踏着露水跑了。听闻杨贵妃勒死马嵬坡,这是后话。眼见朝无主事之人,王维才知道圣上跑了,还哪里追得上。好吧,擅离职守,逃,也不行,那就是眼瞅着长安沦陷。王维等人就那样眼看着长安沦陷,然后,如释重负,收拾收拾出城去,回他的辋川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王维已经做好了万全打算,服了喑药,着了布衫,奔城门口走去。

投诚的官兵一眼就看到了王维。关键点在于,王维太出名了,名气大得无人不识得,哪里还能跑得了。王老爷,您请吧。王维只好乖乖就范。

王维被擒。

各种诱惑,各种危胁,王维只是说不出话,还兼有下痢。

安山慕其声名,见无法收买,遂将其投诸菩提寺里关押。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王维只感觉身上发痒,浑身无力。徒望着菩提寺院里的小鸟在树上窜来窜去。树叶阔大了,又黄了,落了,雨来了又停了,阳光刚照进来,似就又返了暮色之中,壁上达摩每日惺惺睡目,手捻菩提,在时光飞逝里却静谧着。累了倦了,躺倒了便睡去,那性灵,那诗意,那生活,还有那交游。都如梦一样,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滚着,人生如梦一样,但愿长眠不复醒了。

裴迪从窗口望着王维,不想惊动他。这位王维多年的小友,有人说,裴秀才也是王维的相好的,此事不确,正史无论。此时王维正在小睡。忆及昔日里风流倜傥的王维,再看眼前之人,不由悲从中来。

裴迪因多年不仕,所幸逃脱,闻得故人在此,便花了几两银子,私行探视。轻触窗棂,唤道:“摩诘兄!”

王维翻身,那如练白光里,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影在那窗外。声音切切。定睛细视。啊!久违了,裴秀才。一时情不可扼,泪涌如泉。“裴兄啊,恍若隔世啊,不敢想,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世道乱了,世人如蝼蚁,摩诘兄尚且如是,我等无名介介之辈,只盼能苟安于世,别无他想,只是倍加思念故人。”

“辋川?”王维沙哑着嗓子再问。

“辋川尚好,没有半点破坏,摩诘兄请放心。你的嗓子?”

“服了哑药——那些被捕的同僚们,不知道怎么样了?”

裴迪摇摇头。面露悲戚。

“听说太子李亨继位灵武,开始反攻安史叛军。”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王维精神一振。

“还有一事,着实可恨,贼子在凝碧池大宴群臣,梨园子弟罢演,雷海清怒摔器乐,遭贼子肢解。”

二人方沉浸在悲愤之中时,忽然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行了,行了,快走吧!再不走,咱们交不了差的。”

“摩诘兄,你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办的?”

王维满脸淌泪地摇摇头。

“摩诘兄,你还是应该留下点什么,眼看肃宗继位,一切都有希望啊!”

王维:“那我就留一首诗吧。”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凝碧池诗》

(天宝十五年,群贼陷两京,大掠文武朝臣及黄门、宫嫔、乐工,每获数百人,以兵仗严卫送于洛阳。禄山尤致意乐工,求访颇切,于旬日获梨园弟子数百人。群贼因相与大会于凝碧池,宴伪官数十人,大陈御库珍宝,罗于前后。乐既作,梨园旧人不觉嘘唏,相对泣下,群逆皆露刃以胁之,言有泪者当斩,而悲不能已。有乐工雷海清者,怒而投乐器于地,西向恸哭。逆党乃缚海清于戏马殿,支解以示众,闻者莫不伤痛。)《明皇杂录》

作罢,裴迪牢记在心,准备离去。

王维又道:“裴兄,留步!若此生不得再见,吾将另一诗赠你。请兄收下。‘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裴迪洒泪告别,天渐黄昏。想这半世,多少次送别,送友人,也被友人送,是诗意的,入画的送,那送虽悲切,虽也黯然神伤,可那毕竟是暂时的,纵是“迟迟前相送”,亦是美好的,是可期再见的。这一次竟是痛彻心扉的,剜心触肝的痛,或是这一面遂是永远的诀别!王维手握窗栅,再也无法自处,一面喑喑哑哑地泣号,一面拍打着,这一幕感动得侍卫们无不流下泪来。

(六)告别

往事历历,王右丞每日里除了上朝,就是打坐,偶尔带带学生,他越来越相信,人生是一个定数,自从安史之乱后,他对于政治再也提不起半点精神了,裴迪这个小友拿到他的诗后,传遍了大江南北。他竟然活下来了。他从那天以后,好像再也没感动过了,一切都是应该这样的,是的,衣服穿这样,人生活这样,都是一定的。自从母亲去逝后,怎么就好像人生没了根一样,人生归何处?偌大的辋川他再也没有心思去住了,那曾经的山林野逸,现在想想都不过那样罢了,何必执著。他在那个秋末冬初的时候,离开了辋川,并上《请施庄为寺表》以纪念亡母。“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这不舍之情还怎么说呢?一切不舍终化作青山绿水之思,车马迟迟,绿水依依,秋叶飘零,秋风涩涩,数度辋川游止情景,生动如许,让他落泪。

这些日子会经常想到弟弟王缙,这位弟弟在政治上有觉悟,头脑活络。是可以做点事情的。他这做哥哥的,也没能帮过弟弟,想想总是过意不去的。王维两只眼睛眯缝着。这眼睛也不好用了,生了一层膜似的,看东西有些模糊了。这——就——老了?“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他坐下来,望着门外的那棵壮大的梧桐树,树上斑驳的花纹似斑斑泪痕。他竟睡着了,他梦见太原的老房子,他站在廊下背诗经,父亲捻着胡子教训他,母亲慈爱的目光鼓励着他。他的身后,弟弟掩口而笑。日光如海。那声音那情状都浮在那海上,似一缕烟,就成了一片云,飘走了,他喊他们,他们还是笑,笑着就拧成一团雾,离去了。走了,还是走了,也罢,也罢,都是要走的。他苦笑着,眼角滴下硕大的一颗水滴。

他应该做点什么,他就取了笔,在奏表上写道:

臣维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几何?久窃天官,每惭尸素。顷又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赐疵瑕,屡迁省阁。昭洗罪累,免负恶名,在于微臣,百生万足。昔在贼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见圣朝,即愿出家修道。及奉明主,伏恋仁恩,贪冒官荣,荏苒岁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始愿屡违,私心自咎。臣又闻用不才之士,才臣不来;赏无功之人,功臣不劝。有国大体,为政本原,非敢议论他人,窃以兄弟自比。臣弟蜀州刺史缙,太原五年抚养百姓,尽心为国,竭力守城。臣即陷在贼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一也。缙前后历任,所在着声,臣忝职甚多,曾无裨益,臣政不如弟二也。臣顷负累,系在三司,缙上表祈哀,请代臣罪。臣之于缙,一无忧怜,臣义不如弟三也。缙之判策,屡登甲科,众推才名,素在臣上。臣小言浅学,不足谓文,臣才不如弟四也。缙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谦和,执心平直。臣无度量,实自空疏,臣德不如弟五也。臣之五短,弟之五长,加以有功,又能为政。顾臣谬官华省,而弟远守方州,外愧妨贤,内惭比义,痛心疾首,以日为年。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倘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臣当苦行斋心,弟自竭诚尽节,并愿肝禽涂地,陨越为期。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马之意,何足动天。不胜私情恳迫之至。

他含着泪写完了这篇《责躬荐弟表》,坐下来稍稍喘口气。再反复看了几遍,应该说的话都说了,才卷好,放在一侧,等明日递呈上去。

时有学生慕容承来访,他还拎了斋馔。师徒二人吃过饭,慕容说,老师能不能赠他一首诗。摩诘数日不思此事,今天竟然答应了,

学生走后,他一个人又陷入了沉思。曾听人说那《红豆》,还被那个李龟年谱了曲子,曲子里加了南音,有些听不惯。他默默思忖着,他的诗就在耳边: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拄着拐,立在堂下。微风拂过他的白发。这个李龟年,就是腿脚利索,安史之乱,他跑得倒快,现在想见他一面,都有点难啊。啥时候再跟他谈谈,音乐这东西真妙啊!

几天后,中使传来了皇帝的口谕。

中使说,皇上已经同意了,你弟弟马上就能回京了,任左散骑常侍。

弟弟就要回京了,官也辞了。王维的心里忽然就露出一片晴空来。他每天醒来后,先要问仆人,王缙回来了吗?

忽然有一天,他觉身体异常,不用拄拐他竟能走到院子里,他想,也许大限之期不远了。他看了一眼大唐的天空,依然高远,明晃晃的太阳还悬在头顶,他踱回屋里,他让仆人准备好笔墨纸砚,认真给弟弟写好了遗书,一股冷风突然袭来,头顶有巨石压下来,然后,一切都绵软,一切都静寂渺然,王维手指了指门外,喉里痰涌,长长短短地喘了两口气,眼前突然一道暗红的光,向最遥远的地方而去。

远在五十里外的王缙正快马加鞭,长安在望。他不敢稍有停歇,他知道,王维在等他,他要见哥哥最后一面,他不能忘记幼年执手相携的情景,不能忘记哥哥十五吟诗的状态,更及那三十年独居的凄冷。王缙不愿意去想,可是却又禁不住要去想。突然,白马骤然止步,双耳竖起,仰天长嘶。王缙心里一紧,莫非?忙勒马停鞍,看一缕流云正在西方的天空慢慢涣散开去,在夕阳的辉映下成了漫天霞光。

哥哥——!忆起少年时兄弟同步长安,兄长是何等潇洒何等风流,再想到兄长的《责躬荐弟表》,瞬间,王缙沉入到了记忆之中,不可自拔,眼泪如河水一样汹涌着,在饱经世事的王缙的脸上翻滚着。耳畔忽听侍从唤他,王大人,王大人。他方长叹一声。

众人继续策马前行。耳中他隐隐听到王维在诵“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那意味悠远的吟唱声里,是平和,是坦然,是平静,是淡泊,是空寂,也是安心与放下。 一切自然,一切自在。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坛经》

——“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维摩诘经·佛国品》)

庚子年三月十二日

(时注:几家欢喜几家愁,三月新冠疫情全球化,中国任联合国轮值主席国。非洲沙漠蝗蓄势待发。有小行星将与地球擦肩而过。南极最高气温达到二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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