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故事:五言诗创作和批评风气之盛(下)
吟风之盛,与在上位者的提倡很有关系。宋、齐、梁的帝王贵青之中,多有喜好文学诗歌者。刘宋武帝刘骏及其弟刘烁、刘宏,齐高帝萧道成,均被录人《诗品》。裴子野说:“宋初迄于元嘉,多为经史;大明之代,实好诗文。”大明即宋武帝年号。《南史·王俭传》也说:“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专经为业。”“好文章”即包括爱好诗歌而言。看来这位被钟嵘评为“雕文织彩,过为精密”的宋武帝,确实与士人风气的转变颇有关系。梁朝萧氏父子(萧衍、萧统、萧纲、萧绎)之好文能诗,在文学史上尤为著名,从某种意义上说,几可与汉末曹氏父子媲美。不过钟嵘逝世较早,对于萧统兄弟的事迹,多已不及见。帝王、贵胃既爱好诗歌,每有行幸、宴集,便发为吟咏,与臣下唱和。戎士武夫,只好请人捉刀,甚至花钱买诗来应诏塞责。史传上还载有两个武人应诏作诗的故事。一个还是宋武帝时的事:他于一次宴会上,命群臣赋诗。在座有大将沈庆之。此人不会写字,平日签署文书都觉为难,竟也当场口占五言一首:“微命值多幸,得逢时运昌。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既高自标置,又颂美皇帝,故刘骏听了十分高兴。梁武帝的名将曹景宗粗通文墨,经常遇到不会写的字,羞于问人,只好随心所欲地乱造。天监六年(507),他北征凯旋,武帝在华光殿宴饮连旬,令属下赋诗,并规定韵脚,别人已用过者不得再用,条件可谓苛严。当时由沈约分配韵脚,沈约不给景宗。景宗心中不平,形之于言。武帝怕他出丑,便说:“你人才出众,技能很多,何必在诗中表现自己呢?”他此时已醉蘸酸地,求作不已,武帝无奈,便令沈约赋韵。其时韵脚已差不多分配完了,只剩下竞,病二字。景宗拿起笔来,一会儿便写下四句:“去时儿女悲,归来茄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于是四座皆惊,武帝磋叹不已,命史官郑重其事地记下这首诗。沈庆之、曹景宗这两位武夫竟能在仓卒之间以五言诗惊动四座,若非当时吟风极盛,使他们耳濡目染,当然是不可能的。不但皇帝宴会时赋诗,贵族、臣僚聚会时也是如此,史传中多有其例。《颜氏家训·勉学》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公宴即指官府宴集。帝王贵青提倡作诗,做得好的,往往赐以金帛,甚或赏以官位。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这样的情况下,五言吟风,盛于上层社会,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文人聚会做诗,想方设法增加难度,进行比赛。除了限定韵脚、押险韵(字数很少的韵部)之外,还比赛敏捷的程度。史书记载,永明间竟陵王萧子良曾夜中招集学士做诗,在蜡烛上刻了记号,以燃尽一寸烛做八句诗为程限。萧文淡、丘令楷、江洪还嫌太容易,便敲击铜钵,响声方止,其诗已成。江洪其人亦载于钟嵘《诗品》。此类做法,未必能提高诗的质量,但也是创作技巧高度发达的表现,足以见出吟风之盛。
齐梁时诗歌的普及程度,或许还不能与后世唐、宋相比,但正如《诗品序》所说,“今之士风,斯风炽矣”,也已经相当地令人注目。以《诗品》中所录南朝作者而言,当然绝大多数为官僚、士人,而也有区惠恭那样的小吏、工头(而且是少数民族),有惠休、道酞、宝月那样的释子,还有鲍令晖、韩兰英那样的妇人。五言诗之普及,于此也可略见一斑。说到释子能诗,不妨附带提一下佛经中颂偈翻译时的情况。佛典自汉末被译为中文,其中颂偈也就被译成诗歌形式。东晋时佛偈译出的数量已经很多,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等句式,而以五言为最多。据观察,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译出的佛偈之中,五言偈颂的数量,大大超过其他句式的总和。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五言诗的发达、普及。总之,自汉末迄于齐梁,五言诗确已迅速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要样式,而且甚为普及。晋宋以来,诗歌总集出现了许多,其中确知为专收五言诗者,有西晋时苟绰所编的《古今五言诗美文》五卷和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古今诗苑英华》二十卷(萧编当在钟嵘卒后)。这些诗集绝大多数已经亡佚。留传至今的《玉台新咏》十卷,其中五言诗占了九卷。昭明《文选》录诗,绝大多数也为五言。《玉台新咏》、《文选》编撰都在钟嵘以后。不过可以推想,钟嵘当日所见到的总集之中,绝大多数诗歌当是五言。随着五言诗创作的发展,鉴赏、批评五言诗的言论层见叠出。早在建安时,曹巫在给吴质的信中,说刘祯“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这一简单的赞语可说是最早的专评五言诗的言论。东晋简文帝曾借用其语称赞许询的玄言诗:“玄度(许询字)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在《诗品》中,钟嵘往往记载前人或同时人的评论,现摘录如下:
《诗品》上西晋张华称赞陆机诗:“张公叹其大才,信矣!”
东晋李充称赞潘岳、郭璞诗。《诗品》上潘岳条:“《翰林》叹其翩翩奕奕,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绢毅。犹浅于陆机。”《翰林》即李充所作《翰林论》。“浅”的意思,是说在艺术表现方面浅显明净。又中品郭璞条:“《翰林》以为诗首。”李充认为郭璞诗为当时(东晋初年)第一。
东晋谢混评潘岳、陆机诗。《诗品》上播岳条:“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
刘宋谢灵运称赞左思、潘岳诗“古今难比”。又批评张华诗“虽复千篇,犹一体耳”,认为张华诗风貌单调。
刘宋汤惠休评同时作者谢灵运、颜延之诗:“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汤惠休还曾对吴迈远说:“吾诗可为汝诗父。”谢庄不以其语为然,说汤诗可为吴诗之兄而已。汤、谢语均含调侃,亦有比较批评之意,汤惠休喜模仿江南民歌,吴迈远则“善于风人答赠”。“风人答赠”,当指模仿吴声西曲体制作相互答赠的五言四句小诗。汤、吴诗风有接近之处,故互相比较。
颜延之曾“立休、鲍之论”。颜氏之意,盖谓汤惠休、鲍照诗可相匹配。据谢灵运友人羊耀蟠说,颜延之妒忌鲍照,故立此论,以贬抑鲍照。颜氏对汤惠休是看不起的,曾说:“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事。”按鲍照作品中也有体近民歌、与惠休相近的一面,故颜氏得以“立休、鲍之论”。
齐正员郎钟宪(钟嵘从祖)评谢超宗、丘灵鞠等人云:“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唯此诸人,传颜陆体,用固执不移。颜诸暨(颜测,延之子)最荷家声。”钟宪之语,对于了解刘宋中期诗坛风气甚有裨益。陆机、颜延之诗典雅平正;鲍照、汤惠休诗则绮丽悦目,令人心魂摇荡,当时获得人们热烈的爱好。
齐时谢眺欣赏虞羲之作。《诗品》下虞羲条:“子阳诗奇句清拔,谢眺常磋颂之。”
齐时袁报自诩其诗:“我诗有生气,须人捉着,不尔,便飞去。”见《诗品》下袁报条。
以上是《诗品》所载晋至齐梁时一些人评论五言诗的资料。还有一些批评意见,未明言是何人所说,现在也汇总如下:中品张华条,说张华“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是说放旷高朗之士,还不满于张华诗作儿女情长,风格都偏于柔美,而缺少高情远致。
中品陶潜条:“世叹其质直。”又说陶诗被人视为“田家语”。这反映了南朝人比较普遍的观点,感叹陶诗直率而质朴。所谓“田家语”,就是说陶诗语言略无修辞,如乡下人说话。质朴非南朝人所好,“叹其质直”,显示了对陶诗这一方面的不满,含有否定之意。而用一“叹”字,是不是也还略略包含赞叹之意?所赞叹者,即陶诗在内容方面之真率,所谓“笃意真古”,令人想见其高尚而不矫情的风范。
下品惠休上人条:“惠休淫靡,情过其才。世遂匹之鲍照,恐商周矣。”鲍、休有近似处,故一般人将二家相提并论。钟嵘不同意此种论调,认为二人虽有近似处,但汤实不能与鲍相匹敌。
总之,五言诗创作十分发达,而批评风气亦盛,或褒赞,或贬抑,更常常加以比较,比较其成就之高下,风格之同异。钟嵘《诗品》,正是此种背景下的产物。钟嵘对齐梁时的创作与批评,都颇有不满之处。他说吟风既盛,则良秀不齐,“于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他认为这与下述情况有关:即那些作者狂热地欣赏、追随近世鲍照、谢眺之作;不知取法乎上,学习建安曹植、刘祯等大家,甚至讪笑曹、刘为“古拙”。即使仿效鲍、谢吧,也仅学其皮毛,不能得其佳处。他又说以诗为口实、加以指点品评的现象,虽然在上层社会甚为普遍,但也是随心所欲,因各人好尚不同而任意褒贬,议论纷纷而漫无标准。他对这样的现象很不满意,因此才写作《诗品》,既评鹭古今诗人之高下,亦借以指出向上一路,揭示他认为应该树立的标准,使世之作者知所趋向。我们从钟嵘生平的介绍中已经知道,他是一位有个性、勇于发表自己意见的人,齐明、梁武时两次上书言事便是证明。诗歌创作与批评,虽然可说是“殆均博奕”,“周旋于间里,均之于谈笑”,算不上是经国大业,但钟嵘也是有话就要说,不肯沉默的。写作既有明确目的,态度也颇为严肃。这从第一章所述其评诗不计亲疏、不论作者社会地位的事实,便可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