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我的太姥姥
照片中的这位老太太,是我的太姥姥,就是我母亲的外婆。她是我的亲人,是关心我,疼爱我的人。我姥姥去世的早,所以她对我妈和我都十分偏爱。小时候我妈经常拉着我的小手去看太姥姥。路边的电线上站满了麻雀,我妈说,儿子你看,小鸟在唱歌。我忘了小鸟是不是在唱歌,我却永远记住将要见到太姥姥时的欢快心情。太姥姥很喜欢我,我清晰的记得,别人送给她老人家的好吃的,她拿出来让我在房间里悄悄吃。老人不好当,最怕下面儿孙说一碗水端不平。更何况,她当时重孙都十几个了。舅姥爷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威望,所以他的母亲也四时不缺。
我的太姥姥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是阴进士的后人。她的父亲是医生,大哥在学校教书,她是家里老小,全家人都爱她,连大嫂都惯着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也很疼她。即使她六十多岁的时候,姐姐还总放心不下她,来家里帮她干活。老姐俩能聊一晚上。
我太姥姥,23岁才出嫁,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结婚以后,她的哥哥嫂子还总帮衬她,四个侄子也很喜欢她,每回一次娘家,都给带好多东西。我太姥姥是一个相貌颇佳的人。鹅蛋脸,大眼睛,身材高挑,我没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应该非常漂亮吧。
但在我妈的记忆里,她的外婆却是一个非常爱说话的毒舌老太太。毒舌却不讨厌,甚至有些可爱:每个月她的外婆便会带着一些吃的来看她们。饭桌上,老太太便开始对我姥姥抱怨:你看看你这两个女儿呀。然后无非是说些嫌我姨脸太大,我妈腿太粗之类不讨人喜欢的话。当时,我姨和我妈还是两个小孩儿,便用眼睛使劲儿剜她们的外婆。数落完她们之后,太姥姥就会撩起袖子说:喏,看看我!我妈回忆说:六十多岁的人小臂修长,洁白无暇,干净地连颗小黑点都没有。她的优良基因到我们这些后人身上都所剩无几了。只是嘴毒爱说话,不讨人喜欢的性格却被我们完整地继承下来。
我妈初三的时候和她外婆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大舅姥爷家里生活条件好,她外婆又常常给她开小灶,那一年她感觉特别幸福,现在还常常回忆起那段时光。有一年太姥姥生日,那时我爸妈还未结婚,我爸给老人家买了一个巨大的蛋糕,那天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后来太姥姥把我妈拉过去,对她说:娃儿家里条件不好,你别老让人家花钱。我妈知道,这也是外婆在心疼她。
当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太姥姥经常被带去审查,很晚才放回来。我大舅姥爷那时还很年轻,担心他的妈妈,总是在家等到很晚,不敢睡觉。所幸审查的人没有为难他们一家。据说是因为大舅姥爷当年已经有了相当出色的能力,是个后起之秀,大家都愿意保护这个有为的年轻人。他们家躲过一劫,但又有多少个家庭在那时家破人亡呢。
二舅姥爷不像大舅姥爷做出了一番事业,也不如大哥那样让老娘省心。甚至有时候还和老娘顶嘴,据说他那年都五十多岁了,因为和太姥姥顶嘴,被老太太追着用笤帚打。但两个儿子,其实都不能互相替代。在老太太心里,各有分量。太姥姥后来生病,无法自理,二舅姥爷每晚都睡在妈妈身边,天天早早地出去倒尿盆,从不嫌弃。这些都让老太太心里很温暖,很舒服,后来都说给我妈听。我记得最后一次去看太姥姥,就是在二舅姥爷家,其实那会儿老人身体已经很差,也不怎么爱说话了。但看见我们来了,太姥姥高兴地从窗台上拿糕点给我吃,我记得二舅姥爷拦住她,喊道:娘,这不能吃了,霉了。太姥姥知道她手里的糕点已经不能吃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我想一定不好受吧。那会我就站在她的炕前,我再也吃不到她的好吃的了,这个场景也永远记在我脑海里。
太姥姥去世的时候八十四岁,我那年四岁。我们的人生交集太短。前一天晚上我就感觉气氛不对,第二天早上我妈告诉我,太姥姥没了。我记得我在床上号啕大哭,直到声音都哑了。后来我们去送她最后一程,我就站在她身边一整天,看前来奔丧的人哭声震天,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已经哭过了,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出殡的时候,我和表姐在队伍最后。后来队伍都回去了,我俩又在坟前多站了一会儿。
头七的时候,我妈让我放学直接去舅姥爷家吃饭。一个月后,又去他家吃了一次饭。过了三年,亲戚们又在一起吃了顿饭。从此,这个老太太便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也很少想起她。大学毕业第一年,我被公司派往广东。四目无亲,天天忙忙碌碌。有一天我在公交车上,看见我妈转发了一条关于外婆的朋友圈,并说“我想我的外婆了”。此时,我也想起了我的太姥姥,小时候的那些画面,拼了命似的从心底里翻涌出来。我嗓子里像是有块铅,屏住气,不敢呼吸,怕在公共场合失态,可是眼泪还是往下淌,我一把把地擦干它,担心被别人看见。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都那么爱你,其实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这张照片应该是80年代初拍的,当时表舅大学刚毕业,买了一台照相机,回来给她拍了好多照片。她最喜欢这张,洗了很多,她把这张照片交给我妈的时候,叮嘱千万要保存好了,将来想念她的时候还可以看这张照片。这张照片在我家保存了几十年,今天翻开家里相册,又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