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丨母亲的身影(散文)
北京重型汽车公司在莲石公路的南面。
漂在北京的日子里,我就客居在北京重型汽车公司后门的一座板楼上。
在北京,这种楼称之为“板楼”,在河南,这种楼称之为“单边楼”,就是把单面的楼房隔成一个个的单间,排成一排,就像是鸽子笼。这鸽子笼似的单边楼是一个私人老板建设的。10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老板非常有眼光地拿出了一大笔的钱,以70年的期限,把地从农民手中租了下来,尔后就建成了这座板楼,专一的租给我们这些“北漂”们。
这板楼的房间都不大,最大的每间超不过20平方米,小的还不到8平方,小得人转动身体都很困难。没有私家的厨房,火炉就设在屋檐下,每到做饭的时候,整个楼上伴随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和敲打声,炊烟开始四处飘逸;卫生间也是公用的,正常情况下,大清早的起来,都要排队等候方便。人生大事,吃喝拉撒睡,别看“睡”排在最后,如果没有睡的地方,人心总是不安。所以,尽管这板楼生活设施简陋,“北漂”们能租得起,确实解决了问题。
在莲石公路的北面,就是京西最大的农贸市场——玉泉路农贸市场。农贸市场,意味着价格经济实惠,我这个人又不是挣大钱的人,为了家中妻子儿女,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住的这板楼附近是有一家超市,馒头一块钱两个,而玉泉跑农贸市场的馒头则一块钱四个。尽管农贸市场馒头价格和超市馒头相比小了点,但是,综合比起来还是比超市的馒头吃起来划算,所以,每天早上起床后做饭前,必不可少的功课就是到玉泉路农贸市场采购蔬菜馒头。
翻越莲石公路到玉泉路农贸市场,要经过一座人行天桥。天桥上的行人大都是如我一样的“北漂”者,无论是阴暗园缺,还是风来雨往,走过天桥时总会是那样的匆匆忙忙,没有人会注意脚下发生了什么故事。确实也没有什么故事发生,我发现行走在天桥上的人们大都是为了生计奔忙者,目光是那样的呆滞。行走在这座人行天桥上,最奢侈的享受应该是莲石公路边那些遮尘的一排排冬青,青春小说中“会意一瞥碰撞出灵感火花”的画意环境从来不会存在。
就这样,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这座了无生机的人行天桥上,丈量着永远没有个尽头的艰辛。有些时候,经过人行天桥的时候,会驻足眺望远方的燕山,那曲曲弯弯的山脉非常清晰在展现在蓝天白云下,如一道屏障把人的心绪遮挡得严严实实,便无端地生出诸多的感叹来:感叹人生的不易,感叹命运的不公。感叹多了的时候,竟然会产生出心灰意冷的情绪来,看着人行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轿车,想像着纵身跃下天桥,定如飞翔的鸟儿一般薄酒……
农历的九月上旬,到了广森的父亲去世百天的祭日。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老爷子做了邻居,两个说经常说起家长时短的话,很是投机,没想到我回老家写剧本的一段时间里突然患了病,我还没有来得及到医院探望,他就撒手西去了。很是遗憾!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老人家去世百天的时候,要做个祭典仪式。为了不耽误上午的这个祭典仪式,这天早上,我早早地起了床,到莲石公路的菜市场购买菜肴食物,准备吃了早餐就到八宝山公墓和大家聚合。
早晨六点多,天已经大亮了,天桥下早已经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站在人行天桥上,晚秋的风迎面吹来,顿时感觉到了无限的凉意,让我忍不住了打了个寒噤。也就是在这个寒噤中,我抬头看到了天桥的台阶,在台阶上,盘腿坐着一个老妪:老妪大概有七十岁了吧,头发很脏,一团团地团结着,仔细看时,可以看到很多地方已经打上了死结。身上的穿着很单薄,上衣的扣子似乎是掉了两个,没有扣严实。脚上穿着胶底的布鞋,鞋面上布满了灰尘,已经辩不出颜色……
老妪低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在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只碰掉了瓷的搪瓷碗,碗内放着几张五角、一元的钞票。在北京,“碰掉了瓷的搪瓷碗”是一种人所共知的道具,它告诉过往的人们,老妪是一位乞者,等待着人们的施舍。
老妪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生息,低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任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她的面前经过,她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停了下来,仔细地观察她……
或许是我停下来的脚步惊动了老妪,老妪抬起了头,嘴中开始喃喃自语,不知道她说些什么,从她的表情中,你可以看出乞者求助的目光……
这目光,还有老妪脸上那深深的皱纹……
啊!老妪脸上深深的皱纹突然惊起了我的回忆,想起了我的母亲。
那是20年前的事了。母亲是个精神病患者,常年栖身在家乡一所叫“太昊陵”的庙院里。因为有个精神病母亲,几次刻骨铭心的爱情都是有始无终,年少的我心中抱怨母亲,影响了我的婚事,不仅没有意识到母亲生我养我的恩情,却认为有一个精神病的母亲低人三等,会让我看不起。所以,别说去关心母亲爱护母亲了,就是去庙院里看她老人家一眼也懒得去。
几次不成功的爱情过后,我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对前途非常的失望。我出生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贫穷像幽灵一样伴随着我们家,一直到现在,也总是挣扎在生存线上。所以,我总是埋怨老天的不公,给了我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给了我一个贫穷的家庭,让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婚姻也要受到影响。
因为这些关系,当我和夫人谈恋爱第一次见面时,就刻意隐藏了自己有个“精神病”母亲的事实。当时抱定的心思是:只谈恋爱,不谈家庭;关于母亲是精神病早晚要被夫人知道的问题,我抱定的主意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没想到,和夫人谈恋爱谈了不久,在我们约会时,夫人却提出要到“太昊陵”去逛一逛的要求。尽管我怕夫人在太昊陵看到我那疯疯癫癫的母亲,但是,我更怕失去这个让我倾情的女人,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陪着她去了太昊陵。
太昊陵是人祖伏羲氏的陵墓,每月农历的初一、十五都会有很多的善男信女给人祖伏羲氏上香,求得人祖伏羲氏的保佑。去太昊陵的这天,恰正是九月十五,众多的善男信女们把手中的香炷投向了人祖伏羲陵墓前的香炉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冒出了浓浓的黑烟,人还没有走进香炉,就会有灼烤的感觉。
我和夫人(呵,那个时候是未婚妻)走到了人祖伏羲氏的陵墓前。
夫人的步子很快,我呢,却走得犹豫和踌躇。
因为,我看到了香炉后的母亲。
或许是因为天冷要取暖的缘故吧,母亲就端坐在香炉的后面,任是烟熏火燎,动也不动。我怕夫人看到母亲,上前一步,欲带着夫人绕开香炉,向陵墓后走去。但是,夫人执拗地离开了我,让我呆在人群的外面,独自一个人走向了香炉,走向了我的母亲。
在香炉后面,夫人蹲了下来,在灰尘洒落的空间蹲了下来,和母亲面对面,她对母亲说:“妈妈,我是贾国勇的妻子,我来接你回家的!”
隔着人群,隔着弥漫的烟雾,我看到母亲抬起了头……
想到这些,我泪水流了出来。待睁开眼时,时空已经把眼前老妪的抬头动作、我母亲在香炉后的抬头动作叠加在一起:同样是头发上因为脏乱团成的结,同样是脸上深深的皱纹,还有皱纹中的灰尘……
那个时候,丈夫忙于养家糊口没有时间关怀她,儿子因为憎恨根本不愿见她。任她一个人疯疯癫癫地流浪在太昊陵的角角落落,冬天的时候,只好坐在香炉后面取暖,任是烟熏火燎也无处躲避。
同样,在母亲面前,也有一只“碰掉了瓷的搪瓷碗”。
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或许就是那些善男信女们的施舍,让母亲渡过了一个个没有人关怀的苦难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元钱,放在了老妪面前那个破搪瓷碗内。一元钱,在许多人眼中并不多,但是,对老妪来说,一元钱可以在玉泉路农贸市场内的馍店里买四只馒头;可以到路边的高炉烧饼摊前买一只烧饼。如当年善男信女施舍给我的母亲一样,如果大家都能施舍给老妪一元钱,老妪就可以渡过马上到来的冬天。
我知道,如果年轻的时候,能对母亲好一点,也不至于让母亲乞食在庙院内,忍受着烟熏火燎。如今的我,已经深深地懊悔,尽管那个时候我们家过着贫穷的日子,但是,还没有贫穷到让母亲在外面乞食、居无定所。可以说,母亲的苦难,应该和我的不孝有关系。
母亲是位精神病人,或许,她已经不知道指责我的不孝。和夫人认识后,我从心中已经经深深地责备了自己。特别是看到人行天桥上这位老妪后,从这位老妪身上我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也更加认识到年少的荒唐和不孝。
对父母的孝,只有到父母去世后知道。斯人已逝,才有更深的体会。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行为证据》杂志社主编,新媒体《行参菩提》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