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研究|画者 天地无声之诗;诗者 天地无色之画!
摘要:在中国山水画发生发展过程中,“高远”一直占有着重要地位,它不仅是一种技法理论,还是美的追求。“高远”一方面决定着中国山水画的视觉空间结构,一方面让山水画意境审美落在实处。“高远”审美追求的形成有它复杂的文化基础,分析探讨这些因素,对领会、把握中国山水画的审美趣味大有禆益。基于这样的认识,本文不仅梳理了“高远”审美追求的形成过程,同时还着重探讨了“高远”审美的文化源头,认为这一特殊追求与中国山水画的来源背景、“诗画一律”意识以及中国古代建筑风水理论中的“形势”观念等有关。
从中国山水画初创时的魏晋起,“高远”审美观就已经萌生,后经宗炳、王微、郭熙、韩拙等人的不断丰富和完善,最终确立,成为此后历代山水画创作与审美的基本理论依据。也就是说,中国山水画的“高远”审美起源于山水画创立之初,更具体地说是在魏晋时期,与当时的文化氛围有关,与山水绘画自身特点有关。
伴随并影响山水画产生、发展以至成熟全过程的文化类型,首推中国古代诗词,影响至深者莫过于唐诗宋词。由于这一时期“诗画一律”或“诗书画合流”艺术观念深入人心,尤其是唐诗宋词中对“高远”审美的情有独钟,它不仅与中国山水画“高远”审美追求不谋而合,而且助推了这种追求,甚而至于成了山水画创作与审美的一个重要指标。
其次是在山水画产生之初即已形成的“形势”观念,使得“高远”审美几乎就是“形”与“势”的审美,“形势”美成了“高远”美实际的代名词。当然,中国山水画中的“高远”审美文化来源是综合的、多方面的,除上述两种因素之外,先秦以至秦汉时期即已形成的“天人合一”自然观,降而至于魏晋时期对山水诗、山水游的情有独钟,诸如“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审美召唤,都支撑着这一审美不断走向强化,并促成以描绘自然山水为主题的山水绘画成为独立审美样式,应运而生,“高远”审美理论愈发成熟。
一、中国山水画的来源与“高远”追求
中国山水画的来源的确与其“高远”审美追求有关。中国山水画来源比较多样,南朝王微在《叙画》一文中说:“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浸流。”[①]他虽然区别了绘画与其他图画的不同,却也暗含着其中的联系。概括起来,作为艺术类型的绘画其源头无外乎如下几种:一是城镇地图,最初具有“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之作用,应用性极广,久而久之,这城镇政区图就转化成了山水画图。二是河水流域图。它的最初用途是掌握与治理河流,因其中山水交汇,稍加演变,就成了山水画图。三是军事地图。
《三国演义》中有一细节,说孙夫人闲暇中曾用织绵绘制了一幅荆襄军事地图,这地图中标注了何处有山、何处有水、何处有路,何处可驻兵,何处可扎营等等,其中的山水部分,已然十分接近山水画,成了此后山水画的张本之一。四是阴阳地理图。这是当时的风水先生手中必备的工具。他们查砂、相宅、审地、点穴,最不能缺少的就是堪與图。堪與图既明风水,必然有山有水有阴阳,有村有户有人家,与此后的山水画十分略无二致了。山水画还有另外一些来源,比如佛教故事绘画中的背景描绘衬托等。
敦煌壁画中有《五百罗汉成佛图》,其中的故事背景就是山水林木;《九色鹿》故事的背景也是自然山水,这样的画面很多,比如《舍身伺虎》、《狩猎图》等等。尽管这里的山水还很简略稚拙,又处于画面的次要部分,意在说明故事发生的背景,在技术层面上还处于“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初级阶段,但是山水画的主要构成部分已然成形,山水画的独立自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自从大批文人染指绘画之后,魏晋时期的绘画已然走上艺术的舞台,与之前的民间式工匠实用绘画说再见了。无论哪种来源,山水画既有山,就必追求其高度;既有水,就必探寻其源流,这“高”与“远”的内涵已天然地融入其中。魏晋时期山水画已独立成科,初具形态,具体到个例,其代表画家一为东晋顾恺之,一为南朝宗炳。顾恺之作为魏晋风流审美风格的代表,亦诗亦画亦文,时称“三绝”(即诗绝、画绝、痴绝)。此时诗歌对“高远”的追求最典型的是“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这“目送归鸿”既有高又存远,意美境雅,且诗中有画了。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虽然只是一篇创作笔记,或是一种山水画构想,而其中的“高远”之意已经十分明了。顾恺之心中的这幅画呈长卷式,东西二山相对,中部涧水相隔,有水有瀑有溪流,有松有峰有仙人,可谓丰富多彩。峰冈相接,涧水漫泻,其中的高则高矣,远则远矣,“高远”之美呼之欲出。鉴于顾恺之的名望与影响力,山水画的此种追求自然不能消减。
至于南朝齐梁间之宗炳,他的“高远”理论全部集中在其短文《画山水序》中。此文虽短,却创造出若干个第一:第一次完整的山水画审美理念(如“含道映物,澄怀味象”);第一次山水画创作规范(即技术原则);第一次绘画独立宣言(其标志性用语是“畅神”);第一次将“高”与“远”作为山水画的核心追求。这最后一个第一,更是本文的关注点。宗炳说:“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
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图画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①]这里,宗炳认为画山水不厌山高,不畏水长,画家只要把握好比例尺度,一切尽在掌握中。其原则可以概括为两句话:“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这也就是后人总结的“咫尺千里”之意。这一高一远,不仅没有因为绘画的形制过小而局限了它的表现力,相反让山水画冲出所有的限制,可以淋漓尽致地自由发挥。到了南朝后期,传为梁元帝萧绎所著《山水松石格》中即有“高岭最嫌鄰刻石,远山大忌学图经”之论,“高远”空间之识逐步加强。
一旦山水画的空间结构问题解决了,“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稚拙矛盾便迎刃而解。进入隋唐时代,山水画基本成形:内容丰富,比例适当,并朝向青绿与水墨两个类型方向发展,而其“高远”的审美追求却始终如一。就青绿山水而言,隋代展之虔的《游春图》已然是高与远的巧妙结合,而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则是“高远”审美表现的经典与标志。唐代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记载了这样的故事:“明皇天宝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吴生驿驷令往写貌。及回日,帝问其状,奏曰:‘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图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时有李思训将军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图,累月方毕。”无论是一日而毕的一挥而就,还是累月方毕的精雕细刻,那种“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的表现手法得到进一步发展,中国山水画的“高远”美追求朝着更精准、更成熟的方向发展,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假如“高”与“远”在此之前还只是分别存在的审美要素,二者作为一个整体、作为山水画最重要的审美构成,则是在北宋。画家郭熙在其《林泉高致集》中明确提出:山水画的空间概念就是“三远”,“高远”只是其中之一。所谓“三远”,郭熙说:“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②]可见,“高远”是“三远”的核心部分,并与其他“二远”相辅相成。表面看以“高远”为代表的“三远”法只是一个技法主张,实质上它却是山水画审美的核心命题。经过历代画家、理论家的不断完善,“三远”审美已经大大超越技术的范畴,成为山水画审美的重要支柱因素。
在郭熙的认识里,“高远”是仰望的结果,是山水画空间构成的一极。他书中所列举的所有观察方法,如“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等,都是围绕着这一空间而来的。在“高远”、“深远”与“平远”中,三者无疑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框架,成为平面画幅上的三个极点,而“高远”关系着山水的形与势,关系着传统文化观念中的审美尺度问题。
二、“诗画一律”与“高远”共同审美
诗、书、画被誉为传统中国文人的基本修养,后来又加上一个“印”,或者再加上一个“乐”。总之,诗、书、画是最基本的,三者在一个文人身上的集合十分常见,譬如王羲之、王维、苏轼、赵孟、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等;诗与书在一个画面上的结合也是文人们的不懈追求,“书画同源”、“诗书一体”、“诗画一律”正是这种融合的体现。“诗书一体”体现的是诗人兼书法家的风流倜傥,那是一种潇洒与不羁,比如李白、比如黄庭坚等。“书画同源”展现的是中国绘画中的书情画意,对于绘画而言,书法这一抽象性、想象性艺术的引入无疑增加了绘画的表现力,比如赵孟、郑板桥等人的绘画,均具有这一特色。
而“诗画一律”则使绘画插上了浪漫的翅膀,不仅想象空间极度扩大,意境追求无限拓展,还使得诗词中带有了视觉审美的意味,画具有了无拘无束的自由。因此有“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声诗”之誉,二者的相得益彰是不言而喻的。“诗画一律”在唐代以诗人王维最为典型,他本人是著名诗人,又是唐代文人画的开创者,被后世誉为“南宗画”之鼻祖。王维自己也喜欢这种“混搭”称谓,曾赋诗自我调侃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之后的文人、诗人、画家无不以王维马首是瞻,以诗、书、画兼修作为目标。宋代的苏轼对王维就有不少溢美之词,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③]显然他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诗画兼备、诗画相通。
苏轼在比较唐代两位著名画家吴道子与王维时,更显示出他自己对诗人画家王维的偏爱,说:“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这种评价已经很高很高了,但若与王维相比却又逊色得多,苏轼接着说:“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④]在苏轼眼中,以纯技术取胜的“画圣”吴道子只在“画工”中可以称雄,若与诗画兼备的王维相比还逊色得多,所以苏轼只对王维振衣膜拜了。这种偏爱或者说片面性,也许不是针对的哪个人,而是针对“诗画一律”整体审美而言的。
苏轼的“诗画一律”既是一种观念,也是亲身实践,这大多源自于他本人修养全面,通诗解绘,能歌善律,并能将它们融会贯通,达到唐人孙过庭所谓“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之境界。这样多才多艺的艺术家在此后的历史上已不多见,但是他所倡导的诗、书、画相互融会的关系始终是人们十分感兴趣的话题,并且成了艺术审美的目标之一。也是在宋代,晃补之想要区别诗与画,最终还是把二者纠缠在了一起:“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这样一说,让诗与画乍离乍合,似乎浑然一体了。在元代赵孟等人那里,书与画、画与诗、画与印的融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让文人画的发展有了理论支撑与技术模范。
他的一首题画诗也许可以说明这一点:“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⑤]这里,他用诗的形式,吟咏了书与画的互渗与助,又以隽永的书法题写在《秀石疏林图》这一画面上,再配上精雕细刻的印章,让这几种不同的艺术样式顷刻间融为一体,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珍品。至于明末清初叶燮的下列论述:“画者,天地无声之诗;诗者,天地无色之画。”似乎在重复前人旧谈,了无新意;也说明,“诗画一律”之程式已然深入人心。
“诗画一律”既然有这么大的艺术魅力,肯定有它的缘由。从苏轼的角度出发,其中一个原因即是以画为文,以诗写画,可以抒胸中之块垒,发内心之感喟。苏轼曾在一篇画跋中言明了这一点:“能文而不求举,善画而不求售。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⑥]即是说诗与画的巧妙结合,能更好地让一个高妙文人睥睨世态炎凉,淡然面对功利,直透心灵,直抒胸意。“诗画一律”引人注目的第二个原因却在于绘画自身:即诗与画在视觉空间结构上不谋而合,都聚焦于“高远”意境审美,二者的融会,让这种“高远”审美境界既具有具体的视觉观感,又具有空间想象余地。
诗中之“高远”审美追求始终是中国文人的一种情结,在古诗词中被反复唱响,就像交响乐中的主旋律一样。中国古代的诗人词人,似乎有种一登高便生愁的习惯,而个人愁情又是他们最愿与人分享的情愫,似乎这愁情足够真切,特别不同,只有将其吟出,才能够排遣,才能够释怀。“王东海登瑯琊山,叹曰:‘我由来不愁,今日直欲愁。’太傅云:‘当尔时神形俱往!’”[⑦]原本从来不发愁的王东海,一登瑯琊山,愁情不由自主而来。这登高怀远的心境何止他一人!“羊公怆恻于岘山,孔宣悯然于曲阜,王生临远而沮气,颜子登高而白首。”[⑧]
可见,临远与登高成了调动文人士子愁绪的主要方式,或者出于无心,或者来自有意。唐代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许是有意而为,同样是登高之后心情复杂,却也尽情展现了中国古代士大夫那种对人生、对尘世、对历史、对自然的真切感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在寂寂的高台上思绪万千,想人生、想世事以至于悲怆不禁、潸然泪下,那份心情该是何等的浓烈!可这些都是缘于登高,都是身处高远、茫然四顾、无以为助带来的切肤之思。“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那是心绪不佳之后的最好选择:登高、排谴。至于诗人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所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一则为节日所扰,一则为登高所愁。兄弟之思、手足之情,真就随着步步登高而情满于山、不能自禁了。
古人无今日之工具,登高所在,无非是山;山也有局限,代之以楼:“危楼高百尺,可以摘星晨。”百尺之上,足以壮怀,足以让文人骚客寄情衔远。他们已然清醒地认识到,欲开阔境界,必登高望远:诗人王之涣诗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楼望远,目的不外乎拓展心胸,看得多,思得深,境界高,心绪畅。杜甫《望岳》中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一种难得的境界,那种高妙与空阔,恰如峰上之峰,将一切尘世之忧皆弃之山下,大度之至使凡人难以企及。“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的这首《凉州词》,描写地同样是在山的高耸与河的渺远情形下催生的思乡之情、撩人之绪,似有还无,如风随影。而以浪漫著称的李白,他的诗有时竟于高远之中饱含着掩抑不住的怨声,其《将进酒》诗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一样是望高远之黄河,见东逝之大水,李白所发的人生悲叹,少了些释然高妙,多了些个人情愁。那在宋词中随处出现的“凭栏”、“倚栏”与“登楼”这些字眼儿,也正是因为凭栏本身就是登高,就有一丝愁情在里边。只是这愁情之中,那种闲淡的成份更多,那种儿女私情的味道更重。
其实也不尽然。同样是在宋代,却有更高境界的“登高望远”者。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如此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也?”其中的“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不仅是尺度上、视觉上的高远,更是心扉中的那种空间与距离。只是这样的胸怀在后世仍然不免为个人的闲情愁绪所替代,最明显的莫过于明代石沆《夜听琵琶》这样一首小诗。
它描写的是一位少妇在没有任何心想准备情况下,由于登高而突然产生的那份浓烈愁情:“聘婷少妇未关愁,清夜琵琶上小楼。裂帛一声江月白,碧云飞起思山秋!”这位少妇的愁绪来源于两个根由:一是小楼登高,一是漫不经心拨动弦索。也许正是这种无意而来的闲愁,才显得更加纯粹与真切。至于清末民初王国维在论人生三境界时引用宋词名篇所作的比喻,看似高妙超然,实则仍有不少个人的心绪在里边:“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⑨]这第一个境界就是“登楼”,就是“远望”,好像登高望远才是人生的基础,才足以支撑之后灯火烂漫处与佳人相遇时的幸福。而其中的孤寂寥落,似乎隐隐可见。
可见,登高怀远成了古人诗词中最普遍、最基本的认知,要么登高“寻愁”,要么望远“去忧”;要么有备而来,要么不期而至。这样一种由“高远”而来的意境之美,不知不觉间成了一种文化,又因为“诗画一律”的缘故,“高远”审美才顺理成章地由诗入画,催生着中国绘画、尤其是山水画对此种审美的自觉追求。
三、“形势”认识与山水画“高远”空间结构
“诗画一律”和对“高远”的共同追求,让“高远”审美渐次成形,可这些意识早在山水画起源之初就已经镶嵌在那里的文化里了。关于这一点还得从建筑风水的特别概念——“形势”说起。这里的“形势”与当今“局势、局面”的内涵有相当大的距离。在中国古代,尤其是建筑学与风水学中,“形”与“势”主要是空间概念,是一定范围内的尺寸比例,是建筑学、风水学中需要控制的重要指标,这一观念的建立,对中国山水画“高远”审美影响极大。
形与势的概念最早见诸于先秦诸子著述中,《管子》中有《形势》篇、《形势解》篇,《孙子》中有《形篇》、《势篇》,这里的“形”有形式、形状、形象之意,而这里的“势”有姿势、趋势、姿态等意。形与势相比,“形”有局部、细节、小处之谓,而“势”有整体、宏观、大体之情。
“形势”概念最先进入建筑、风水领域,《周礼·考工记》中在论及“百工”职掌时称:“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其中就涉及“势”的问题。此外它还多论及远“望”与近握,将“远”与“近”作为一对相应的概念使用。如论“轮人”,云:“望而眡之,进百握之。”(“进”与“近”相通)时至汉代,“形”和“势”的概念开始进入应用领域,《汉书·艺文志》称时有“形法家”,其职即为相“九州之势”、“立城廓室舍形”。西汉王褒在《甘泉赋》中说:“却而望之,郁乎似积云;就而察之,雨对乎若太山。”这里的却与就,即是远与近,远望者为“势”,因此郁乎似积云,有高远之意;近察者巨大如山,有满眼把握之旨。
此时的中国山水画已经进入萌芽期,而“形势”观念决然成形。三国时何晏在《景福殿赋》中描绘了一大型宫殿建筑的宏美气势,说:“远而望之,若摛朱霞而燿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云。”并借用“形”与“势”的关系辨别局部与整体的关系,称“枅梧重叠,势合形离”。尽管它描写的是檐下斗拱观赏的效果,但这“形”与“势”结合的趋势已跃然而出。建筑与风水在中国古代的结合最为自然,因为风水应用的主要领域就是建筑,包括建筑景观地理风水与建筑物结构布局风水,因此“形势”审美在建筑风水中必然占据中心地位。
尤其是在魏晋时期,追求建筑空间的视觉效果之美成了一种共识,从建筑物选址,到它的上下、远近、高低、离合、聚散、阴阳、动静等,都在考量之列,理论上借“形”与“势”加以提练概括,实践上渐次应用,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让“形势”观念逐步成熟。而关于“形”与“势”的理论论述已出现在多种建筑类典籍中,如《管氏地理指蒙》、《郭璞古本葬经》等,其认识之深、影响之广足以扩展到此际渐渐成形的山水绘画。主要观点可摘要如下:
千尺为势,百尺为形。
千尺为势,非数里以外之势。百尺为形,非昆虫草木之形。
形者势之积,势者形之崇。
势之积,犹积气成天,积形成势也。
势为形之大者,形为势之小者。
形即在势之内。
势即在势之中。
来势为本,住形为末。
势如根本,形如蕊英;英华则实固,根远则干荣。
形乘势来。
形以势得。无形而势,势之突兀;无势而形,形之诡忒。
驻远势以环形,聚巧形而展势。
四势之于气概,三形之于精神,一经一纬,相济而相因,千态万状,相类而相生生。
精神(形)、气概(势),以见其远近大小之不同……臻于妙也。
至哉!形势之相异也,远近行止之不同,心目之在观也。
于大者远者之中求其小者近者,于小者近者之外求其远者大者,则势与形胥得之矣。
势止形就,形结势薄;势欲其伸,形欲其缩。
势与形顺者吉。
形势相登,则为昌炽之佳城。
形全势就者,气之旺也。
近相住形;虽百端而未已;远求来势,得九条而可殚。
……
由此可见,“形势”在建筑与风水理论中是相辅相成的:“形”为末,“势”为本;“形”为横向把握,宜于近察,“势”为纵向审视,宜于远望。“形”以百尺为佳,“势”以千尺为度。“形”“势”相合(又为相乘),既有高度限制,又有横向标准。这里的百尺与千尺,如果换算成现代尺度,即“形”的最佳尺度是约23~35米,“势”的最佳尺度是约233~350米。如果我们以现代透视学理论观察这一尺寸,以视点、视域、视距相分析,这里的“形”与“势”所形成的视觉空间,恰恰是人的视域最恰当、最舒服的位置,最符合人的生理规律。
现代透视学与解剖学理论认为,“以百尺为限,在百尺以近观看高度限制在百尺以内的建筑,则观赏角为仰角45度左右。……在水平向上,人的双目合同视野,最佳视角在60度以内,一般以水平视角45度为设计中的最佳视角。”[⑩]即站在233~350米远的距离,观看形体在23~35米的物体,既不用仰,也不用转头,可以舒服、自然、轻松地观察。可以说,“形势”空间审美非常具有人情味,它能让人以最佳的视距与视角、视野,获得观赏的最完整效果。而中国古代传统经典建筑,无不将“形势”审美要求作为建筑设计的重要指标。#绘画#
如故宫内所有建筑的高度,包括东、西六宫的绝大多数庭院,皆控制在百尺之“形”以内(即35米)。如著名的天安门正好符合这一尺度。紫禁城最高的单体建筑是其正门午门,此门有极强的象征意义与政治内涵,而其通高仅37.95米,超出百尺一点点。而具有九五之尊意义上的太和殿,从三层台阶算起,通高也只有35.05米,其余所有建筑均在35米以下。
即使从“势”这一个空间距离概念的标准看,在233~350米远处看“百尺之形”的物体,无论如何移动,这个距离都是恰当、舒适的。超出这“势”的范围,要么需要仰视,要么模糊不清。最为紧要的是,233~350米是一个变动的距离,即是说在这一百多米的范围内,无论步步前移还步步后退,观看百尺之大的物体,均能获得一种美感,而且这种美感随着距离的变化而变化,这也就是此后郭熙《林泉高致》中“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的理论源头。
作为一种文化认识一旦传导到书画艺术,“形势”审美就必然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在魏晋书法中,“形”与“势”率先进入,蔡邕的《九势》、卫恒的《四体书势》、索靖的《草书势》、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等文章著作,已经是比较成熟的书法形势审美理论了;在绘画领域,上述南朝王微在《叙画》一文中重点谈论的“势”的问题:“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这里的“容势”即可视作后来的“形势”,说明“形势”之美已然成为山水绘画的主要目标。显然,郭熙山水画论中的“高远”追求,确实不是无本之木,中国古代建筑学、风水学对它的影响可见一斑。
需要明确的是,我们此处所论及的“高远”不同于郭熙山水画论中“三远”之一的“高远”,而是带有高度、深度、厚度三度空间的综合概念。郭熙“三远法”之中的“高远”具有单一性,强调的是画面在上下高度上的空间;而“高远”审美追求,既包含“高”,又包含“远”,是二者的融会,恰如“形”与“势”组成的“形势”审美一样。
也就是说,成熟的“高远”山水审美是综合的、立体的空间概念,是高远、深远、平远的集合。或者如此后另一宋代山水画论家韩拙所概括的另一种“三远”法一样,其空间营造是多角度、全方位的。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说:“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者,谓之幽远。”[11]后人将以上两种“三远”合称为“六远”。实际上,这两种观察方面都是中国山水画空间透视的典型方法,二者的不同体现了人们审美态度、审美观点的差异。郭熙的“三远”,是对北方大山大水基本的观察,体现出审美中的气势与雄浑;而韩拙的“三远”,是对南方烟润山水的悉心体会,展现出中国山水画清幽、雅致的一面。若以审美范畴划分,前者类似于壮美,后者相当于优美。无论那种类型,都是“高远”审美的变化与延伸,都在文化背景与“形势”审美息息相通。
通过比较可知,郭熙、韩拙山水画论中的“高远”审美追求,其中的“高”与“远”都不是无限的、无边际的,都与传统建筑学风水学当中的“形势”理论相互沟通。因此才形成了中国山水画独特的“散点透视”或“多点透视”之法,视点随着观者的目光“步步移”、“面面看”。在此基础上,结合北宋沈括的“以大观小”理论,使得中国山水画的审美空间营造得更加丰富多彩。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屋檐间见其榱桷。
其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谿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沈括嘲笑李成不懂“以大观小”之法,批评他的歪理邪说,间接指明中国山水是意境审美,是“似是而非”,“以大观小”才更合理、更富有趣味。
可见,中国山水画空间结构习惯的形成,“高远”审美的不懈追求,不是单一的“画事”,而是建筑在中国整体文化艺术基础之上、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潮中长期凝练而成的。中国画审美的基础是审物、审境、审心,“高远”之美,就是让画者、观者突破笔墨的局限,透过艺术,将思绪延伸到自然之中、生活之中、社会之中,使其具有精神的力量,尤其是对山水画而言。这种审美追求一旦形成,便植入山水画艺术之根基,具有特殊的价值意义。具体可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高远”审美是笔墨表现的终极目的。虽然中国山水画笔墨本身就具有特殊的表现力,但是山水画审美主要的是审意境、审心神、审气韵。山水画不同于人物画,它的气韵、传神多以“高远”的美学境界来体现。第二,对“高远”审美意境的追求,要求绘画的用笔、用墨、结构、透视等绘画因素必然服务于这一目的,即所谓“一种使笔”而非为“反为笔使”。
第三,“高远”审美追求使中国山水画的写生方式迥异于西方的绘画传统,它以感受、体验为主,倡导心物相印,不为具体物象所局限,具有一定的现代性。第四,“高远”审美追求不仅是一种艺术行为,更重要的是它还与人格修养密切联系,“高远”不仅言物,而且言志,具有更广泛的人文性。
然而,随着近百年来中西文化艺术的碰撞、交流、融会、演变,传统山水画中的“高远”审美意境亦随之发生改变,当代绘画受西方现代绘画以及后现代绘画的影响,甚至有意对传统“高远”审美因素进行解构,追求画面的平面化、装饰化、局部化等等。笔墨当随时代,艺术需因时而变。上述现象不见得是坏事,也说不上特好。毕竟千百年来凝聚而成的审美文化足够厚重,足以值得珍惜。
作者:贾涛
[①]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集·历代名画记(卷六)》(第一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
注释:
[①] 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集·历代名画记(卷六)》(第一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
[②] 郭熙:《林泉高致》,《中国书画全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版,第500页。
[③]《苏轼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9页。
[④]《苏轼诗选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2年版,第8~9页。
[⑤] 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9页。
[⑥]《苏轼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1页。
[⑦] 《太平御览》卷四六九引《郭子》。
[⑧] 李峤:《楚望赋》,全唐文卷二四二。
[⑨] 滕咸惠:《人间词话新注》,济南: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5页。
[⑩] 王其亨主编:《风水理论研究》,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1页。
[11] 韩拙:《山水纯全集》,《宋人画论》,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67~68页。
郭熙作画:凡落笔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然后为之
山水画丘壑空间,乃蕴于凹与凸、隐与显、虚与盈的波澜起伏之中
郭熙说:画山水,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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