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变作文法” 亵渎文学 侮辱作文
多年前读过莫言的一篇《人一上网就变得厚颜无耻》,很爽。今天又上网搜出来重看了一遍,不是为再爽一次,而是最近被一个“秒变作文法”骚扰了眼球,就想看看这个“法”与莫言笔下的厚颜无耻有没有相通之处。
莫言所说的“厚颜无耻”,主要是指为了抬高自己,就写文章胡说八道的现象。比如:
一个在成为作家之前明明只是个医院勤杂工的人,在成了作家之后,在散文随笔里,就先把自己提拔成护士长,然后提拔成主治医生,最近已经把自己提拔成了给叶利钦总统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主刀大夫了。下一篇散文就可以写写你给毛泽东主席做白内障手术的事了。你想让读者知道,你当作家是在客串,是很不情愿的,你的最大的才能是表现在医学方面。
再比如:
你点名道姓地说一个上海的著名评论家把你誉为比鲁迅还要深刻、比徐志摩还要浪漫、比钱钟书还要博学的伟大文学家那是不行的,但是你说毛里求斯的一个著名的评论家这样评价你是可以的。
还比如:
一个明明连《三国志》都读不通的人,照样可以引经据典地写“学术性”的历史文化散文,资料不够,大胆编造就是,越是没影儿的事儿越是安全。
哈哈哈,莫言真会开玩笑。
人一上网就变得厚颜无耻
这个“秒变作文法”,也是最近手机里有一个人不停地对我开的玩笑。这个人一看就很有学问的一副打扮,声音也好听,脆蹦蹦的,说话还特别注意顿挫。我很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子,也被他说的这个笑话震颤了:
大部分人以为,好的文字都是原创,其实不然。文学最本质的特性:模仿。
有一首诗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的名句,大家都知道,可是往前回溯300多年,李白写过: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我们突然发现啊,原来苏轼是改造了李白的版本。
他说文学最本质的特性是模仿。
我一直认为自己算得上半个文学爱好者,自从当语文老师以来,也一知半解地学习了一些文学知识,从没见过这个颠覆性的定义。百度百科里也对文学有个定义,基本意思大概是说,文学作品是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的作品,离开了这样两个极具个性特点的独特性,就没有真正的文学作品。从头到尾没提“模仿”这个特性。
我这是遇见一个前不见古人的文学大师了么?
看了他后面说的内容,才发现原来他是跟我开玩笑的。
原来他是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是改造了李白的“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所以文学最本质的特性是模仿。
这就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先胡乱下个定义,然后找个例子来证明,这犯了最基础的逻辑病。举几个例子一看就明白了:
定义:地球是一个平面。例子:我目之所及都是平的,眼见为实嘛。
定义:敌敌畏是可以喝的。例子:以前我邻居大爷喝了一瓶“敌敌畏”,一点事儿没有。
定义:流行歌最本质的特性是下流。例子……这个例子我就不举了,文化部曾对此列过黑名单,数量不少呢。
……
一般人不会犯这种基础逻辑病,如果犯了,真不是一般人,的确是语文学得太差了。
语文学得太差了
第二,苏轼的句子不是对李白句子的改造和模仿。
这个涉及到一点语文专业知识,我来做一点稍微细致的解释。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出自苏轼的《水调歌头》,词前有个小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意思是说:中秋夜敞开了喝,一直喝到第二天早晨,喝到大醉,于是提笔写了这首词,写着写着,真的很想念自己的弟弟苏辙啊。
所以这首词是乘着酒兴发挥的,正是酒意酣畅、真情所至、灵感飞溅、诗意喷发、飘飞如仙的情境,哪里会有蓄意改造模仿他人诗句的心机?
再说了,苏轼十分反感改造模仿他人诗句的做法。
还记得李白的一首名诗《望庐山瀑布》吧: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有一个叫徐凝的唐朝诗人就改造模仿这首诗,也写了一首《庐山瀑布》: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结果你猜怎么着?苏轼专门写了一首诗来骂徐凝的这种行为: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苏轼的这首诗题目很长,叫做《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看见了吧,苏轼不仅痛骂这种改造模仿的行为是“至为尘陋”,而且把伪作他人口气来抬高自己的行为视为恶行。
“秒变作文法”的这位“文学大师”,劝你不要把屎盆子扣到苏轼头上吧。
如何解释苏轼与李白偶尔出现了异曲同工的现象呢?其实只要用心读书、用心写作的人都很能理解。我喜欢某个人的作品,常常不忍释卷,再三吟诵,久而久之,作品中的审美意趣就渐渐化进了我的审美意趣中,转化成了我看世界的一种审美眼光。在某个相似情境中动情而出的话语,就有可能带有相似的痕迹,写作时,甚至文风上都会受到影响。这与改造模仿完全不在一条道。这种影响,是向先贤学习、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的结果,可以说是心意相通;改造模仿则是为了谋名图利而弄虚造假的心机婊,是东施效颦还不自知的肤浅。
当然也可能是故意讲笑话。比如像这位自称是作家、青年诗人的“文学大师”,在展示他的“秒变作文法”时,我认为他就是故意当笑话讲的,是用反讽的手法,故意将自己的“至为尘陋”展现出来,以便揭开那些“9元8节课”们的真实面目,告诉人们不要相信。
至为尘陋啊,至为尘陋……
为什么这么说呢,再举个例子。在另一个视频中,这位“大师”以“写月亮”为例子,把写作水平分为五个段位:青铜、白银、黄金、钻石、王者。青铜、白银自不必说,然后“黄金”段位是李白的句子,“钻石”段位是苏轼的句子,“王者”段位则是这位“文学大师”的句子。
如果不是开玩笑故意反讽,估计当下中国没有哪位作家或诗人会这么没皮没脸。我也狠狠地欣赏了一下这位“大师”展示的比李白、苏轼还要写得好的“月亮句子”:
那月亮/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隔着黛青色的夜/在窎远的时空里/印出一个湿湿的晕
又用了朵云轩信笺,又用了黛青色,又用了窎远,这学问实在是太大了。什么?你不认识这个“窎”字?我也不认识吖,后来查了字典才知道的,是古代的一个书面用语,现在也不用了。但如同孔乙己会“茴”的四种写法一样,“大师”的厉害就在于,一定会用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窎”字,你服不服?
如果不说这种故意用生僻字来堆砌的臭毛病,单说这个月亮句子,实话实说,把月亮比喻成泪珠,是很有创造力的。但是我又想起了张爱玲的中篇小说《金锁记》,去翻了一下,开头是这样写的: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文学大师”说,这是他的“秒变作文法”中很小的一部分。
如果苏轼在世,说不定给噎得连“至为尘陋”都说不出来,只能闷头给自己灌酒,然后赶紧躲进“窎远的时空里”,不愿再出来了。
抄我的都标注一下,你是专门来搞笑的吗
莫言说“人一上网就变得厚颜无耻”,我觉得吧,厚颜无耻地自吹自擂应该也人畜无害,反正不想看的可以不看,也可以当笑话看嘛。但如果做学科教学的,做的是教书育人的工作,却这样张口胡说,还天天在手机上对着孩子和家长灌输:最后一天,最后一天,不抢就没有了,这样学习素养高,提分快……这样的误人子弟,就祸害无穷了。
我努力想把它当成一个笑话看,但想想自己好歹是个语文老师,见着这样胡说八道也置之不理的话,我还有脸当语文老师吗?